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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距離是眼睛的長度散文
島還是小時候的島,麻姑島。東西寬不到半里地,南北長不到五里,只有百十戶人家。島又不是小時候的那個島了,村頭的小學校,大槐樹,樹下的那盤大石磨,圍著石磨粉麥子的小腳奶奶們和海草蓋的老房子都不見了。
走過面前的跨海橋,就是我的家了。也許是心底太過深刻的情結(jié)記憶,我只把這片生我的海,這座養(yǎng)我的小島當成家。站在橋頭,我踟躕著不知道該邁向哪邊,左邊是我走出小島的那座老橋已經(jīng)破敗不堪,橋墩也七零八落缺胳膊斷腿的,海風的侵襲已經(jīng)讓它拴不住一條船,曾經(jīng)高聳的放水的鐵閘門也都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個個黑漆漆的空洞。右邊的新橋漂亮了許多,也呆板了許多,石灰水泥的橋墩和路面,總是比石頭砌成的老橋少了一些光陰的痕跡。老橋是我六歲那年傾一縣之力,動用了全縣的民工,用一年的時間修建起的一座連接海島和陸地的橋壩一體,有兩公里長。橋是有名字的,可我們島上人人都喊它大橋,久而久之名字倒被人忘記了。
站在老橋上,看著腳下的海灘,目之所及滿眼都是成片的四四方方的蝦池子,海風的腥氣都沒有以前生動好聞了。小時候,這片海很干凈,藍色的海水,細細的沙灘,海面上常常掠過的白色的海鷗。大海饋贈給我們豐富的禮物,海蠣子,海瓜子,小花蛤,小海蟹,小海螺,還有許多只能用家鄉(xiāng)的土話叫出名字的好吃的生物。夏天落潮以后,幾個小伙伴結(jié)伴,提著籃子,走幾步就到了海邊。海蠣子長在礁石上,要用一種特制的工具鑿下來;花蛤一般埋在礁石下的沙子里,用手一劃拉就出來很多;海蟹和海螺一般長在有淤泥的地方,小海蟹的洞很深,而且有兩到三個出口。直到現(xiàn)在我都覺得自己很笨,因為怕疼(小螃蟹的兩個大夾子夾住指頭是很疼的),我從來就不敢把手伸進螃蟹洞里,而且我總是分不清蟹子洞哪個是出口,哪個又是入口,小螃蟹很狡猾,遠遠地見到人就哧溜一下鉆進了洞里,所以長這么大我居然沒有親手從洞里抓到過一只螃蟹。
再后來大一點了,趕集的頭天晚上跟著媽媽拿著桶和手電去沙灘上照蟹子。這些白天里靈巧活潑的小蟹子到了晚上被燈光一照,就再也橫行不起來,乖乖地趴在那兒等著人去撿。蟹子最多的地方是淤泥灣,一腳踩下去會沒到大腿,拔出來再走,很艱難,赤著的腳也很容易被淤泥里深埋的貝殼玻璃劃傷。把褲腳緊緊地挽到大腿根,跟在媽媽身后艱難地前進著。夜晚的海是冷的,我和媽媽眼疾手快地把一個個螃蟹抓起來丟進桶里,約莫兩個小時就能撿滿桶。跋涉著回到岸上,被風一吹,冷得徹骨。而這時候被劃傷的腳也感覺到了疼痛,出血的腳底在海水里一泡疼得我嘴里吱吱啦啦的小聲哼哼著,趕緊草草地洗干凈淤泥,和媽媽抬著桶回家。我在前面,媽媽在后面,她總是把桶盡可能地靠近她那一邊,這樣我會輕快許多。從來到回我和媽媽基本不說話,媽媽說驚動了蝦兵蟹將那可了不得。在村頭的井臺上把蟹子洗干凈了,再抬回家倒進大鍋里煮熟了,個大的整齊的螃蟹都裝在簍子里拿布蓋好,剩下些零零碎碎的螃蟹腿兒就給我和弟弟做了零嘴。媽媽說她不喜歡吃,我們也都信了的。第二天天蒙蒙亮,媽媽剛打個盹就爬起來去鎮(zhèn)集市上賣掉,錢不多,但是給我和弟弟買筆買本子可都指望著這點錢。有一天,媽媽趕集回來,給我?guī)Щ貋硪粚t色的小發(fā)卡,我的欣喜是無法形容的,這是意料之外的奢望。那對發(fā)卡,我一直珍藏了好多年。
橋那頭一個老婦人佝僂著彎成九十度的腰,兩條腿羅圈得很厲害,一步一步地挪過來,海風吹散了她半白的短發(fā),衰老灰敗如深秋的草。走到跟前,我才認出來是大娘。幾年沒見大娘,沒想到她老的這么厲害。我家和大娘家沒出三服,她是我五奶奶的大兒媳婦。按理說,我和大娘應(yīng)該很親近,可是實際上因為住的一個村南一個村北,加上大娘實在太厲害,幾乎每天都能聽到她罵五奶奶偏心,罵大爹爹慫包蛋,為一棵菜幾把草罵街坊鄰居,尖銳的聲音堪比大隊的廣播喇叭了。我們小時候都是繞著大娘家走,實在躲不過問一聲大娘好,就趕緊跑開。大娘嘴厲害,營生更厲害,每天就是吵架她的手里也是有活忙著,織網(wǎng)補網(wǎng),趕海下地。可那年月,海島那點貧瘠的鹽堿地,海鮮再多它也不是糧食,根本填不飽大娘家的三個哥哥的肚子。哥哥們長大了說不上媳婦,大娘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逮誰罵誰。五奶奶經(jīng)常躲到我家,坐在那里抹眼淚。五奶奶七十多歲的時候眼睛就看不清東西了,老人就說她是被大娘氣瞎的。厲害的大娘一點也不在乎島上人說她什么,她也根本沒時間去在乎,她要攢錢蓋房子娶媳婦。三座房子蓋起來了,三個嫂子也先后進了門,大娘松了口氣開始生病,先是腿疼,后來腰疼。這些都是媽媽告訴我的,她說大娘如今不罵人了,罵不動了,也很少聽見她說話。三個嫂子對她都不怎么好。
看著她的身影,我在心底深深地嘆口氣,喊了聲大娘。大娘彎著腰還不到我的肩膀,抬頭看我,她的眼睛里有漠然有戒備也有不敢置信。我說我是誰,她半天才哦一聲,是妮兒啊,回來了?你爸你媽也回來了?回來給龍王爺過生日?我說是,我說大娘你去我家和我媽說話吧。她答應(yīng)了,她說有兩年沒見到媽媽了,她說她記得媽媽的好,她說二嫂子還是媽媽做的媒呢,她說她都記得,一邊說一邊走進了村里。島上這幾年規(guī)劃得很好,整齊的街道,漂亮的大瓦房,街前屋后種著冬青、合歡、紫色的刺槐。大娘如今和三嫂住在一起,五間房子,她和大爹爹住東邊兩間,院子里有院墻隔開。看著大娘進了家門,我繼續(xù)朝南走,島的最南端有龍王廟有戲臺。廟和戲臺都是新建的,老廟早在破四舊的時候就被拆了,就剩下一個旗桿矗立著。
農(nóng)歷四月十七是龍王的生日,出海的漁船都要在這之前趕回來,要開廟祭拜龍王。這在島上是非常隆重的一個日子,祭拜龍王的除了島上的居民,還必須有八仙出場,這在別處是沒有的。老人說老輩子傳下來就是這樣。我猜想是和島的名字麻姑島有關(guān),相傳八仙和麻姑給王母娘娘拜壽歸來,路過這片海,不知道為了什么麻姑和八仙起了爭執(zhí),麻姑的桃子掉進了海里,就變成了這座海島。而為什么祭拜的只有八仙而沒有麻姑,我問過島上八十以上的老人,沒人能講清楚。年景好的話島上還要唱大戲,一般都是唱三天,請縣劇團,《八仙過海》、《秦香蓮》、《李二嫂改嫁》、《小姑賢》都唱。八仙有專人扮演,置辦的行頭都是極好的。我從十四歲接替桂芳姑姑開始扮何仙姑,還有一段類似于京腔的唱,大意是感謝這片海讓我們生存,龍王保佑出海的男人們風調(diào)雨順滿載而歸。詞很古樸拗口,調(diào)子又很高,三爺爺拉的胡琴,很少有人能唱得上去,為這一直找不到人接替我,所以我每年都要趕回來,爸爸和媽媽為此是很驕傲的。
三爺爺老了,出不得海了,他就要求來看廟。每天看看海,聽聽潮,煮一小鍋花蛤幾條小魚兒,再來二兩小酒,酒足飯飽拉上幾段胡琴,三爺爺?shù)娜兆訍芤庵亍3撕脦卓诰疲◢u上出海的男人都能喝,海里大風大浪的烈酒是最好的伙伴),三爺爺還喜歡喝茶,花茶。大茶缸子悶上,釅釅地喝上那么一大口,舒坦。進了廟,三爺爺指引著我給龍王龍子龍女恭恭敬敬地磕九個頭,上三柱香。三爺爺看我在端詳龍女鮮艷漂亮的服飾發(fā)簪,笑瞇瞇地說:“妮兒扮起來比龍女還好看。”這話每年三爺爺都說,我權(quán)當沒聽見,朝著龍女做一揖,莫怪莫怪三爺爺老糊涂了。三爺爺也不以為忤,拿出胡琴,在廊下一坐,我知道他要吊吊我的嗓子,為了不挨罵,我都是提前一個月不碰辣子。三爺爺?shù)暮俟佑柴R尾多,松油用得也厚,別人根本拉不了。琴聲一起,三爺爺?shù)谋砬榫烷_始嚴肅起來,唱了一小段,點點頭,還行沒丟下。我也松口氣,這要是唱不上來,非得挨罵,不把我罵哭了他是不會算完的。趁著他高興,又拉著唱了一段《蘇三起解》、《洪湖水,浪打浪》。三爺爺很滿意,揮揮手示意我可以去前面海灘上玩了,他去燒水泡我?guī)Ыo他的花茶。
此時,正值黃昏落潮,橘紅的日頭燒紅了云彩。海灘上一大片綠色,有幾個女人在掐硼堿菜,海里的硼堿菜和野地里的馬筧菜有點相像,營養(yǎng)價值據(jù)說是要高出許多。這種菜小時候是掐來喂豬的,現(xiàn)在都上了家里的飯桌,飯店里用它包的包子還不便宜呢。掐菜的幾個人就認識一個大嫂子,其余的幾個可能都是新媳婦,笑嘻嘻地跟著大嫂子有喊我姐的,也有喊姑的,居然還有一個喊姑奶奶的。我在心底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可真夠老的了。大嫂子說老遠就聽到我在唱了,這幫小媳婦害怕三爺爺不敢過去,擎等著開廟那天聽了。蹲下來,一邊聽她們拉著家常,一邊幫著掐菜。大嫂子攔著我不讓做,說我哪能干這粗活呢。我給她們拍了幾張照片,鏡頭里的她們被海風吹紅的臉笑得有幾分羞澀。繼續(xù)沿著海灘走,聽到大嫂子在喊晚上給我送包子吃。
站在礁石上,遠遠地能看到橋那邊的碼頭上,密密麻麻地停滿了漁船,拋錨落帆收網(wǎng),安靜地臥在海灣里。身后,一排排房子里開始有炊煙升騰。學校放學的鈴聲響了,孩子們背著書包一哄而出,嘰嘰喳喳地驚飛了棲在海灘上的海鷗,這些海的精靈,展開白色的羽翼,在余暉里盤旋鳴叫,喔赫赫。迎著海風,迎合海鷗的鳴叫,我也伸開雙臂面向大海,大聲地呼喊著——喔赫赫——喔赫赫!我的家啊,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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