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美與危險哲學論文
不論人們對于朱蘇進小說的興趣如何,這一點大約無可置疑:這個作家對于平庸和凡俗深惡痛絕。當然,這是美學意義上的憎惡。首先可以肯定,朱蘇進不會寬容自己的平庸之作。他似乎竭盡全力地讓自己的作品保持某種內在的緊張:鏗鏗鏘鏘,擲地有聲。許多時候,他的確做到了。如果允許追根溯源,我愿意提交一個不成熟的猜測:朱蘇進似乎有一個重大的恐懼——恐懼一個人的精神陷入平庸。然而,現實的平庸不可抗拒地包圍了人們,緩慢而又韌勁十足地噬咬人們的內心。這時,朱蘇進握在手中的文學如同一柄利刃——他想用這柄利刃剖出一個不同凡俗的空間。
所以,朱蘇進明目張膽地擺出一副驕傲的姿態。他大聲地贊嘆不凡的景象,坦率地表白對于種種俗趣的不屑。他甚至不想利用種種調侃或者幽默掩飾一下,設置某種保護性的過渡——例如在發表刻薄之辭的時候適當地貶低一下自己;朱蘇進往往鋒芒畢露,無所顧忌。他似乎表明,他就是不想畏首畏尾地在那些中庸者的隊列之中,搔首弄姿,欲說還休,進一步然后退兩步;他不怕正面暴露自己。他就是如此,決不降低自己的精神標高,無論人們是漠然地置之不理還是將他視為一個硌人的異己。
回到人叢之中,朱蘇進更多地讓自己的目光盯住那批杰出的精英人物,例如尼克松,畢加索,張承志,還可以加上一些奇異的軍事家。他的作品反復地將這些人物稱之為“有質量的人”。他欣賞這批人不同凡響的才智和膽魄,品嘗他們制造的人生極境。用朱蘇進的話說,這是“分享”——《分享尼克松》或者《分享張承志》。“分享”意味著,朱蘇進并不是自卑地仰望這些不可一世的巨人;他至少擁有相近的精神高度。他發表的不是聲調顫抖的頌辭,浮現在他臉上的是會心的微笑。對于這批精英人物,朱蘇進隱藏了許多獨到的思想。例如,人們可以在朱蘇進的一篇題為《天才》的隨想錄里面遇到許多這方面的灼見:
天才不是真理的堆積。相反,天才的優美之處常常在于背叛真理。
天才有一個天才期,他只有在那個期間是天才。過了那個期限,天才也會變質。那時他不但不是什么天才,也許連人才都夠不上。
聰明人永遠不會成為天才。相反,恰恰是天才使得各種各樣聰明顯得可悲可笑。從這個意義上講,聰明是天才的天敵。
天才有一個特點,就是把事物濃縮到針尖那么一丁點,從而洞穿整個世界。(注: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
無論如何,天才必須善于超常。許多時候,人的質量是在超常的極境之中顯現的。所以,朱蘇進的目光時常視而不見地掠過庸常的日子,那些超常的極境才是他醉心的一瞬!端查g》,《孤獨與寂靜》,《醉》,《仇恨與恐懼》,這些都是朱蘇進擅長的——或者說興致勃勃的——題目!肮陋毑⒉皇撬粔m世所拋棄。相反,是他拋棄了塵世”;“假如沒有酒,人類肯定會創造出比酒更加熱烈的瓊漿”;“膚淺的恨導致復仇,深刻的恨導致寬容”;(注: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220頁,224頁,302頁。 )——這些想法的背面無不包含了蔑視庸常的意味。
然而,歷史的多數時刻是由庸常的日子組成。庸常本身即是一種歷史性的力量。人們常常說的“歷史制約”很大一部分即是庸常的制約。這種背景之下,那些耀眼的精英人物的確像是劃時代的。如果將某些精英人物從特定的歷史語境之中剝離出來,僅僅衡量他們的才智和思想的深刻程度,或者說僅僅衡量他們的“生命質量”,那么,眾多精神作品就會跨出歷史條件的束縛而進入同一個空間。這時,周易、莊子、化學元素周期表、結構主義語言學、相對論、哥德巴赫猜想突然之間出現了可比性。這些作品的歷史意義可以不予考慮;人們衡量的是,這些作品凝聚了多大的精神強度。后者是“生命質量”的證明。這種尺度是在天才與天才之間使用,充當歷史平均數的庸常之輩已經被忽略不計。按照朱蘇進的看法,“若擺脫是非評價純粹就生命質量而言,希特勒是斯大林的標高,魔怪是行者的兄弟。”(注:朱蘇進《分享張承志》,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60頁。)這個意義上,甚至錯誤也得到了另一種評價。錯誤的意義不僅表明了損失程度,同時,錯誤也有不同的質量。朱蘇進就說過,即使錯誤“也要犯得更有質量些”(注:朱蘇進《假如還有一次人生》,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134頁。)。
這漸漸地靠近了一個不無危險的題目:才能與道德的關系。道德是歷史語境的組成部分,剝離歷史語境的才智是不負道德責任的才智。人們可以信任這種才智嗎?中國傳統提倡立德為本,并且對這種才智深懷戒意?追蜃拥摹墩撜Z》說過:“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卑凑者@種眼光,眾多恪守道德條例的庸常之輩才是社會穩定的基石。相反,尼采對于道德鳴鼓攻之。在他看來,道德是弱者和庸者賴以束縛強者的絆馬索。不管怎么說,才與德不是二位一體的?墒,激賞精英人物的時候,朱蘇進不由自主地簡化了這個命題:“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蘇進《天圓地方》,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82頁。)
才與德不可分。我不相信有這種人:他的道德高尚但才能平庸。這說法既污辱了“高尚”又曲解了“平庸”。貌似辯證的東西,往往暗藏雙倍的虛假。
我相信,才華本身就是道德,天才身上必有美德。(注:朱蘇進《醉》,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229頁。)
可以看出,朱蘇進毫不掩飾這樣的思想:拒絕凡俗,渴求超常,崇尚天才;現在,人們必須追問的是,這一切為文學帶來了什么?
二
朱蘇進的作品不時跳出種種精彩的格言警句。這些句子明顯地凝結了思想的含量。朱蘇進的作品不僅是描述生活,同時還樂意對被描述的生活發表某些尖利的感想。這些句子顯現了朱蘇進的自信。朱蘇進的修辭學之中,嘲諷的使用肯定超過了幽默。幽默是一種輕松的智慧,嘲諷卻包含了俯視對手的智力高度。這就是自信的理由。朱蘇進的嘲諷之中無法掩飾地流露出才智之士對于庸眾的輕視。挑剔地說,朱蘇進的作品之中偶爾出現了某些不該有的重復,例如,這一部作品之中的一個精警比喻或者奇特意象可能會在另一部作品之中露面。或許這僅僅是一些疏忽,但是,如果套用朱蘇進的話說,這肯定是沒有質量的疏忽。
朱蘇進的小說很少出現長距離的情節,例如幾代人的家族史或者村落史。但是,朱蘇進增加了敘事密度。朱蘇進的敘事并不是盡快地向結局沖刺,他的筆觸密集地逗留于某些情節的斷面之上。表情,心理,動作,微紗的細節,鉤心斗角或者機關算盡,這些描寫時常顯露出朱蘇進鞭辟入里的觀察。也許,朱蘇進之所以在這些地方落筆,恰恰因為他看透了某些人們熟知的表象而抓住了特殊的內涵。朱蘇進多少有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勁頭,他不甘心為那些乏善可陳的情景耗費筆墨。因此,朱蘇進的小說敘事不是那么光滑流利;小說的敘事語言不斷地插入犀利的甚至猛烈的一筆。人們有時覺得,朱蘇進的敘事語言是一個生命體,它時時會有力地搏動;這種搏動不是來自故事,而是來自敘事人的活躍思想。
如果習以為常的觀察無效,朱蘇進會改換觀察的距離、角度和焦點,力求發現種種盲區。這個意義上,《凝眸》與《第三只眼》出奇制勝——這兩部小說的標題均與觀察方式有關!赌窞V掉了被觀察對象的聲音,望遠鏡里似乎上演了一部情節生動的默片。聲音的闕如和視域的局限制造了種種懸念,所有的人物和景象都被這些懸念注入了額外的活力。有趣的是,《凝眸》之中的觀察者同時是被觀察者,他們的舉止同樣進入了對面敵占島的望遠鏡。這兩者之間形成的潛對話最終釋去了懸念從而把故事合成了一個整體。與《凝眸》相反,《第三只眼》設置了一只外部的同時又是惡意的眼睛返觀自己。這樣,軍營里許多隱蔽的丑陋出其不意地暴露了。這些丑陋由敵占島的喇叭夸張地公布出來,軍人們如何承受可怕的心理打擊產生了種種戲劇性沖突。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另外設置的一只眼睛——或者說改換一個觀察點——突然賦予一個情節的誕生。
朱蘇進保持了一副灼灼逼人的眼光,仿佛要讓這副眼光刺穿世界的外殼,掏出世界的五臟六腑。朱蘇進的作品多半涉及軍營生涯,他洞悉種種秘密同時又超越這些秘密。所以,朱蘇進總是有那么多的不凡之見,或者假借作品主人公之口,或者干脆自己說出來。隱約之間,朱蘇進有些自負——這一副眼光顯示的精神標高讓他自負。
自敘性散文《假如還有一次人生》和小說《接近于無限透明》之中,朱蘇進都提到了童年時患病住院的一段刻骨銘心的經歷。在我看來,這一段經歷對于朱蘇進的精神成長史具有非凡的意義。朱蘇進曾經反復地說,童年的靈魂純潔無瑕,這樣的靈魂必將留下第一個觸碰者的指紋。醫院、其他患者,尤其是一個精神病患者給朱蘇進注入了什么?這是不是某種童年的精神創傷?或許可以說,這個隱秘的影響迄今還未結束。為了抗拒死亡的恐懼而誘發強大的精神創造——這種有趣的精神分析學式結論多少有些空洞。也許,這一段經歷的意義有待于更為嚴密的分析,無論是對于批評家還是對于朱蘇進自己。
三
考察一下朱蘇進小說之中的人物譜肯定可以發現更多的內涵。
顯而易見,朱蘇進十分鐘愛那些銳氣十足的——尤其是思想銳氣——軍人。這批軍人無疑是朱蘇進心目中精英人物的某種投影。他們個個自命不凡,神氣活現,目光如炬,言辭鋒利。必要的時候,他們甚至敢于當眾慟哭,或者發出野獸似的長嚎。軍營是一個面目一律的所在,彼此重復的軍人制服象征了紀律對于個性的嚴厲約束。軍令如山倒,多數軍人必須摒棄自我,如同一顆顆雷同的螺絲釘擰在一部大機器之上。然而,朱蘇進所鐘愛的這一批人物可能迅速地穿出千篇一律的操練和口令而顯出自己的面目。錐在囊中,其末立現。這批人物如同男兒形象的表率,用朱蘇進喜愛的一個比喻形容說,他們走路的時候兩個蛋蛋碰得叮當響。這批人物包括《射天狼》之中的顏子鵠、袁翰,《引而不發》之中的西丹石,《第三只眼》之中的南琥珀,《絕望中誕生》的孟中天,《炮群》中的蘇子昂、宋泗昌,《孤獨的炮手》之中的李天如,《祭奠星座》之中的卓蠻,《醉太平》之中的季墨陽、夏谷、劉達,如此等等。
朱蘇進十分推重所謂的軍人氣質:筆挺,堅硬,沒有任何多余的雜質,敲起來當當響;軍人甚至要在精神上穿起軍裝扎起腰帶!对蹅z誰是誰》之中出現了三個不無猥瑣的軍內文職人員。即使如此,他們身上也有一種不凡的氣概:
一位上校軍官慨然出現在車廂的入口。背光,面目不清。肩頭上的軍銜錚亮,感覺是在吱吱叫。
然后是第二位上校,挨著頭一位上校一站——那站法絕對不是重復,而是個強調:瞧我!或者:瞧什么哪?!
沒完。竟然還有第三個上校,嵌進頭二位的縫隙中,雖然身子被局限住了,但精神氣兒卻跟個槍通條似的筆直,敲一下都有聲兒。
三位上校僅僅站在那么小的地面上,竟站出那么大的氣派來!令人想起三枚彈丸站在一只彈夾上。……
——《咱倆誰是誰》
在朱蘇進那里,某些人物——例如蘇子昂、季墨陽、夏谷、南琥珀——時常反省自己的內心。他們批評自己的懦弱和輕浮,命令自己在嚇人的權威和軍銜面前直起腰桿來。這些人物不允許自己過多地偏移心目中的人格范本。然而,對于像孟中天這樣的人物說來,這種自我批評和自我命令已經消失。他的精神爆發力如此之大,以至于他的氣宇軒昂、他的目中無人與他持續擴張的內心世界是二位一體的——他不必再額外地磨礪自己的性格。這些人物并非完美無瑕,他們曾經暴躁、自私、陰險、好色甚至干過雞鳴狗盜的勾當,但是,他們沒有雞腸小肚的一面。即使不得不暴露自己的缺陷,他們也有一種坦然的正視,如同《戰后就結婚》之中的元荒。事實上,朱蘇進欣賞他們包括欣賞他們的精彩缺陷。孟中天放肆地取天下為己用,棄天下為己用,言不必信,行不必果,與其說朱蘇進寬宥了他的自私,不如說朱蘇進業已為他的氣魄所折服。
誠然,這一批軍人不一定是成功者。他們往往仕途受阻,他們的顯眼個性時常是遭受攻擊的目標。成功者更多的是那些外觀中庸而善于不動聲色地駕馭人的角色,例如《炮群》之中的姚力軍、劉華峰,或者《醉太平》之中的韓世勇。但是,這并不影響他們的自傲和自負;相反,這常常為他們制造了一種“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壓力。他們不會用這種外部的成功衡量自己的價值!杜谌骸分,“蘇子昂相信自己比周圍人更有質量,所以他準備此生比別人多倒楣。一個人飛出眾人太遠,看起來肯定渺小。相反,貼著人家鼻尖站著往往被人承認巨大!敝焯K進的小說之中有一些下層軍人始終人微言輕,南琥珀和谷默都只是一個班長,夏谷只是一個小干事,然而,他們從不因此自卑地低下自己的精神頭顱。
朱蘇進的人物譜之中,弱者和庸者——也就是日常世界的大多數——幾乎沒有地位。當然,這并不能證明,朱蘇進不了解他們或者表現乏力。《兩滴露珠》之中,朱蘇進絲絲入扣地刻畫了一對老人與小孩,尤其是老人的隱痛與自尊。“爺爺坐在瓷便缸上,雙眉因思索而微微顫動,眉下的眸子森然發光。奶奶說:你是解手呢還是作報告呢,腰桿兒挺得那么直!”“妞妞蹺著腳后跟,提拔起身子,冰涼的小手擱在爺爺頭上,輕輕搔動著。爺爺感覺天靈蓋那塊停了只小青蛙,一動一動的!薄绻麤]有細膩的體驗,朱蘇進的描寫無法深入如此微妙的細節。《戰后就結婚》之中,朱蘇進對于情感受挫的女性心理觀察到位,含蓄朦朧的一波三折無一遺漏。盡管如此,朱蘇進沒有為這批人物空出多少位置。換一句話說,朱蘇進很少認同這些弱者與庸者觀察世界的視角。《戰后就結婚》的真正主人公還是那個石頭一般的男子漢元荒,《兩滴露珠》的一個主題還是虎老余威在——那些面目慈祥的老人當年均是軍功赫赫的驍將。事實上,只有《輕輕地說》是一個例外。根據朱蘇進自己的回憶,這篇小說是在一個孤獨的春節寫成的;對于遠方妻女的思念轉化成這篇小說之中的柔情與母性。(注:朱蘇進《回想》,《朱蘇進文集·祭奠星座》,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即使如此,《輕輕地說》仍然將柔情與母性寫得劍拔弩張,驚心動魄;這篇小說的確進入了日常世界。但是,朱蘇進注視的不是油鹽醬醋,而是生離死別。
即便是對于軍人的世界,朱蘇進的視角是否忽略了另一些重要的方面?人們沒有看到壓抑、僵死以及粗暴的軍規對于軍人的傷害。朱蘇進所鐘愛的人物已經有足夠的性格內涵與之抗拒或周旋,甚至如魚得水,然而,對于軍營之中的弱者說來,這一切又產生了什么后果?朱蘇進的散文《背影》曾經敘述了一個連長的厄運。很大程度上,這是紀律與欲望的深刻沖突。然而,朱蘇進的小說里,這種主題基本沒有得到延伸。
四
如果試圖估計一下朱蘇進對于這批軍人的鐘愛程度,我可以提到三部奇特的小說:《孤獨的炮手》,《四千年前的閃擊》,《祭奠星座》。這些小說之中反復出現了壯觀的場面,超拔的人格,熾熱而優美的戰爭,極為先進的武器和交通工具——這一切理所當然地匯成了奇幻的情節。一批才智超群的、卓越的軍人發動了一場讓人眼花繚亂的戰爭,最為發達的科學技術和無與倫比的美女均為之吶喊助興。于是,炮彈劃出美妙的弧線從空中掠過,黝黑的飛機以四倍于音速的速度撲向鄰國,億萬富翁面無懼色地拉開古炮的炮栓,并且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一個絕色美女婀娜多姿地踏上最高軍事指揮部的臺階……這些描寫讓我聯想到007系列的電視劇,聯想到科學幻想小說, 聯想到那些變幻無端的新武俠小說:至情,至奇,至幻。人們沒有必要斤斤計較地推敲種種細節,或者挑剔所謂的現實依據。在我看來,這是朱蘇進制造的一個浪漫而奇幻的空間。現實極大地束縛了朱蘇進所鐘愛的那一批人物,因此,朱蘇進不得不虛構一個超驗的世界以供他們揮霍。
朱蘇進曾經表示,這批小說的寫作為他帶來了巨大的“創造快感”:
《四千年前的閃擊》和《祭奠星座》是兩部戰爭幻想小說。當然,奇妙的戰爭外殼下包藏的仍然是人性之謎。寫這兩部小說速度非?欤种赋38簧纤季w,情境鋪天蓋地,意念一瀉而下,我覺得那差不多是彈丸飛行的速度。它的輕狂與它的豪邁,證明了一個人如果敢于放縱自己,就會做出令人吃驚的事情,即使在精神上稍稍放縱,你也會有片刻的飛翔。ㄗⅲ褐焯K進《回想》,《朱蘇進文集·祭奠星座》,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然而,如果我同樣使用“輕狂”這個字眼形容這幾部小說,那么,我肯定是貶義的。這幾部小說不乏宏大的想象和奇妙的片斷構思,但是,它們的內涵單薄,人物性格蒼白,情節邏輯陳舊,某些重要的生活紋理被草率地忽略了。這種故事僅僅虛擬一些超級智慧在真空中相互較量。盡管這種較量貼上了種種現代科學名詞,然而,即使不提弗洛伊德也可以證明,這不過是一些現代幻想制造出來的白日夢。英雄,美女,權力,金錢,這四種古老的元素仍然是作家想象的主宰——《孤獨的炮手》的一部分情節是金錢堆積出來的。這種白日夢化裝的浪漫劇只有廉價的激情。也許,考察這幾部小說的成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解釋朱蘇進在這幾部小說之中寄寓了什么。
朱蘇進的《醉太平》再度回到了他的傳統。這部小說血肉豐滿,故事生動,眾多人物面目各異,人物關系網絡詭異莫測。這些人物之間的權力較量和愛情角逐錯綜交織,充滿了張力。無論是季墨陽、夏谷還是莎莎、石賢汝,他們的復雜表現均可以稱之為“圓形性格”。然而,如果察覺到《醉太平》的寫作時間與《四千年前的閃擊》和《祭奠星座》相去不遠——如果發現《醉太平》的完稿與《四千年前的閃擊》僅僅相隔一年,與《祭奠星座》的相隔甚至不足一年,那么,人們似乎有理由斷定:《四千年前的閃擊》和《祭奠星座》的出現并非偶然;朱蘇進甚至不會承認《醉太平》更為成熟。我更傾向于這樣解釋:朱蘇進的內心收藏了一個巨大的英雄夢,《四千年前的閃擊》和《祭奠星座》不過是英雄夢的曲折表述罷了。無論朱蘇進對于《孤獨的炮手》、《四千年前的閃擊》和《祭奠星座》是否滿意,類似的表述還會周期性地重現。
五
朱蘇進所鐘愛的這批軍人與權力構成了什么關系?權力體系是一套復雜而堅硬的結構;權力體系根據自己的邏輯運行,個人氣質在這種結構之中沒有地位。如果所有的個性均要唯唯諾諾地屈從權力的法則,那么,這批軍人還會占據朱蘇進視域的核心嗎?
可以從諸多小說之中發現,朱蘇進無寧說慫恿這批軍人攫取權力。這里,朱蘇進無寧說悄悄地認同了權力與個性的辯證法:位高權重的人往往可能贏得更大的個性空間。盡管他們不得不放棄某些個人的自由——例如不得離婚——而遵循權力體系的基本規則,但是,一旦成功地攀上某個位置,他們展示自己的余地遠遠超過通常的想象!蹲硖健分械膭⑦_身為軍區司令。他的喜怒哀樂基本不受干涉,這些喜怒哀樂甚至可以通過權力之網的放大而產生數倍以至數百倍的效果。由于對上級巡視人員的不滿,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擅自將一場事關重大的軍事演習的攻擊時間拖延了十分鐘。這時的權力已經變成了個性的延伸。身處權力漩渦之中的季墨陽早就明白這一點。季墨陽的一個朋友邀他脫下軍裝辦企業,有三百多人和五百多萬資產供他驅遣。季墨陽森然答道:“你的企業太小,恐怕裝不下我,世上沒有比軍隊更大的企業了,三百萬人,每年資金兩千個億。我還是在大企業干吧!
所以,朱蘇進并不贊賞所謂的超然出世,六根清凈;朱蘇進頗為肯定——至少是頗為同情——這批軍人強烈的晉升欲望。矛盾的是,個性不是晉升的理由;與眾不同的個性常常是他人挑剔的入手之處。為了贏得展示個性的權力,他們首先要委曲求全,把自己打扮成權力部門樂意接受的標準零件。一步踏入相互競爭的人際關系網絡,他們立即斂起了我行我素的氣概。他們變得心細如發,錙銖必較。他們眼觀四方,耳聽六路,常常為首長的某一句含義不明的暗示苦惱半天,或者花半個小時揣摩一個曖昧的眼神。他們迅速地習慣了奉承,效忠,刺探,相互利用又相互提防,敲山震虎甚至口蜜腹劍。總之,這些眼光銳利的家伙一下子猥瑣了起來,他們在權威面前的表現讓人想到了受驚的老鼠。顯然,朱蘇進默許了他們的所作所為,甚至不無欣賞地表彰他們的種種小機智。也許,激烈的相互競爭還制造了某種搏斗的快感。和平時期的軍人已經無法喋血沙場,他們只能在這種較量之中投放自己嗜斗的心情。如果他們所做的一切僅僅是為了折騰口袋里幾文小錢或者追逐某些華而不實的名譽,那么,朱蘇進肯定會回收許多敬意。
和平時期已經聽不到真正的龍吟虎嘯,軍人們的建功立業與大刀闊斧的戰場無關。相反,他們只能擁擠在狹窄的區域之內,利用種種雕蟲小技比試高低。出生入死已經是過時的老黃歷,首長們挑選部下的標準是穩重、質樸、守口如瓶、忍辱負重、大巧若拙、不露聲色。此外,筆桿子在軍隊之中的意義十分驚人。和平時期的筆桿子如同戰爭時期的槍桿子一樣重要。一則新聞報道或者一則上級機構欣賞的材料就會讓某一個團隊名聲大噪。所以,朱蘇進小說之中,許多文職軍人參與晉升的競爭,他們的本事即是寫材料。對于無關的人員說來,這些材料無非是一些教條語言的重復,然而,朱蘇進時常津津樂道他們的寫作功力——朱蘇進的描寫讓人想到了武俠小說之中那些高深莫測的武功:
……他忽然逮住了一個新用語,登時緊張萬分,全身凝固,在心里把這個新用語撫摸了一遍又一遍,再捺入文稿。接著,腦內跳了一下,又從很遙遠的一篇文章里摘下個新提法,輕輕地將這提法揉開嘍,揉成兩三個不同的提法,像滴醋似的,一滴滴將它滴入文稿某段。并且,他能感到這一段的意思正在豐潤起來……
——《醉太平》
威武豪壯的軍人在這種文字材料之中討生活,這多少有些無奈。可是,如果這一切形成了本末倒置的規律,如果因為加官進爵而把諂諛的表情和呆板的文字視為本職,那么,這就有愧于真正的軍人素質了——至少朱蘇進存有這種觀點。事實上,朱蘇進心儀的還是一種坦蕩磊落的性格,例如蘇子昂,例如季墨陽。出眾的才智讓他們保持了必要的驕傲,即使這種驕傲不可避免地為他們帶來仕途上的厄運。某些時刻,他們會突然地揮去精心設計的面具,縱情恣意。這時,他們剎那間恢復了血性男兒的本色,恢復了赤子之心,盡管他們的后半生可能為之付出沉重的代價。朱蘇進的心目中,這種血性和赤子之心必定是精英人物性格之中的真實內容之一。
六
朱蘇進有一個得意的觀點——“最優美的最危險”:“最危險的東西往往最優美,最優美的東西往往也最危險,互相暗藏著對方,如同一柄劍的雙刃。當兩者都相當杰出的.時候,就產生如下一些現象:毒蕈;鉆石;銀環蛇;金錢豹;凱撒大帝;埃及女王克里奧佩特拉……”如果允許作出一個闡發式的補充,我愿意謹慎地提出一個問題:朱蘇進所傾心的那種優美的驕傲是否也包含了危險的成分?
我想概括地將這種優美的驕傲稱之為精英主義。許多時候,精英分子身上的確凝聚了人類的精華,他們的才智與膽魄記錄了人類躍過的高度。精英主義崇拜是一種富有號召力的強勁思想。然而,令人不安的是,精英主義時常隱含了一種排他的傾向,尤其是排他性地蔑視弱者和庸者。朱蘇進的作品妙語連珠,犀利痛快,但是,這與其說是一種從容的智慧,不如說涌動了某種激烈——對于平庸的強烈厭惡。這里看不到多少對于蕓蕓眾生的悲憫之情;朱蘇進似乎并未被黃土般質樸所包含的博大打動。這是朱蘇進與張承志的一個重要差異。張承志孤絕而又凜然的一面震撼了朱蘇進,但是,朱蘇進并沒有深刻地評估張承志對于那些衣衫襤褸的哲合忍耶俯首皈依。朱蘇進體驗到了精英們的血脈賁張;相對地說,他對于弱者的無力之感過問甚少?傊,這里有的是尼采,缺的是卡夫卡。在精英主義者的眼里,弱者與庸者往往只是一些無關大局的平均數。這是朱蘇進對于天才與弱者、庸者之間關系的理解:
碌碌世人在天才眼里,已經有物種意義上的距離。世人如果還是人也只是個數量,浩瀚人海在天才眼里,近乎山川草木,只是他身處的自然生態環境而已。
天才對于凡人的關懷不超出對于自然生態的關懷,天才對于凡人的愛也不超出對于一只鳥、一片云、一朵蓓蕾的愛。這種愛更多的是對大千生命的理解與垂顧,仿佛一個詩人愛銀河,仿佛一個旅人愛足下的春草。
——《天才》
這個意義上,朱蘇進沒有為弱者與庸者保存一個視角并非偶然。他已經習慣地用精英的眼光分析問題:尼克松謊言的巨大意義是機智地渡過了政治危機,畢加索一個又一個的情人僅僅意味了他不同歷史時期的藝術風格。誰是受騙的人?被拋棄的情人想些什么?朱蘇進對于這種問題興趣不大!杜谌骸分,指揮學院的微機操作員葉子愛上了蘇子昂。一番無傷大雅的溫存過后,蘇子昂決定擺脫葉子。小說之中的一段描寫典型地表現了精英人物處理這一類問題的方式——果斷,堅強,正視一切問題,快刀斬亂麻:
后來他松弛了,看透自己:把腦子塞滿是不想讓另一個女人鉆進來。那人是葉子。他惱怒地告訴自己,要么別做,做了就別假模假樣的痛苦。他正視著那一片叫做葉子的念頭,葉子便消散了。
對于那些精英人物,朱蘇進慷慨地給予道德的豁免。他們不是為了一己的功名拋棄道德;他們的異常之舉為了實現自己的才智?墒牵@種才智的實現會不會以弱者與庸者的利益為代價?超歷史的意義上,精英們的才智如同偶像人物的某種抽象的品質;然而,某種才智的歷史貢獻只能置于特定的歷史道德環境之中給予評判。許多時候,精英的歷史貢獻恰恰體現于精英和弱者與庸者之間的關系——這些才智是一種護佑還是一種兇器?朱蘇進贊嘆精英的才智如同贊嘆優美的武器;誰以及如何使用這些武器,這些弱者與庸者的疑慮并未得到足夠的重視。
如果考察一下朱蘇進對于戰爭的想象,人們會發現更多的問題。在朱蘇進看來,戰爭是軍人的表演舞臺。只能在沙盤之前了解戰爭的軍人是不完整的。許多時候,朱蘇進流露出渴望一搏的激動。他的小說之中,那些在戰場面前戛然止步的軍隊不是感到慶幸,而是莫大的遺憾。漫長的和平時期養肥了軍人,磨鈍了他們的斗志,以至于他們對自己的天職深感陌生。只有戰爭的號角才能讓卸下了利爪的軍人為之一振。所以,朱蘇進并不是時髦的反戰分子,他所厭惡的僅僅是“那些丑陋的戰爭”。丑陋的戰爭粗劣混亂,充滿了不必要的屠殺;這是一種低能的表現。相反,真正的戰爭如詩如畫:“現在高品質的戰爭已經接近于藝術創作,它只殺敵手不殺(盡可能少殺)平民百姓,它干脆利落地取勝盡量減少痛苦,它重視戰果也重視道德與文化評價,它在開戰之前就明智地構思了戰后,它萬眾一心的同時又人人具備自己的想象力……戰爭越來越作品化了!保ㄗⅲ褐焯K進《最優美的最危險》,朱蘇進《天才》,參見散文集《獨自散步》,解放軍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18頁。)這種戰爭是軍人的夢想;或者說,這種戰爭才有可能讓精英分子的才智與膽魄盡情地展開。如同《祭奠星座》描述的那樣,這種藝術化的戰爭線條簡練,構圖清晰,種種可鄙的私欲與多余的環節均已刪削盡凈。這顯然是歷史的簡寫——真正的歷史恰恰是無數瑣碎欲望的復合體。朱蘇進的戰爭想象之中,這些瑣碎欲望的主體——弱者與庸者——僅僅是個模糊的存在。他們對于血腥與戰亂的驚恐表情從不進入將軍們的沙盤,他們的經濟損失沒有得到計算,洪流似的難民已經被定位為必要的代價;至于龐大無比的軍費開支是否取締了建造兒童游樂場的計劃或者挪用了治理環境污染的經費,這不過是軟弱的人道主義者幼稚而可笑的發問而已。對于精英分子說來,他們的優美構思不會被盤旋于草民之間的種種雜碎的疑慮所干擾。
精英分子的精神姿態如此優美,以至于人們情不自禁地仰望他們。的確,文學有責任揭示種種震撼人心的境界,讓人們領略巔峰的風光。盡管如此,我還想補充的是,文學必須為弱者與庸者保留足夠的位置。政治是強者的事業,軍事是強者的事業,經濟王國的成功人士同樣是強者。誰愿意收留弱者與庸者的靈魂?只有文學敞開了大門。人們可能回憶起,許多文學經典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胸懷。只有文學擁有這種渺小的偉大。小人物的慰藉,弱者的家園——這是文學最為悠久的傳統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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