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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70歲的爺爺會發“光”
盛夏，傍晚的風吹在臉上黏糊糊的，玩累了的皮猴子們各自搬著小馬扎，簇擁著“糖爺爺”坐下。
“糖爺爺”慈愛地掃一圈身邊的小不點，八字胡一撇一撇的，整張臉都生動起來。
“等爺爺給你們切西瓜啊，人人都有，一個一個來……”
然后糖爺爺真就一個一個的分西瓜。
晨起就浸在井水中的瓜，此刻破開囊都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涼氣，咬上一口，唇齒生津，綿密馥郁。
小毛頭們都埋頭沙沙地啃著，糖爺爺瞇著眼，滿足的笑，隨后端起小桌上的瓷碗，輕快地朝屋里走去。
堂屋的方桌邊上，坐著一個扎羊角辮的小女孩，穿小背心和短褲，正埋頭握著筆在寫些什么，額頭上汗珠串了線似的往下滑。
糖爺爺癟著嘴笑：“丫頭，來，吃碗西瓜涼快涼快，吃完再寫。”
聽見聲音，小女孩扭過頭，聲音甜甜：“爺爺，我就快寫完了，寫完再吃。”
糖爺爺便放下瓷碗，挨著小女孩坐定，一邊搖著蒲扇給她扇風，一邊聽大院里的女人們數落自家孩子的聲音。
“小兔崽子，你們瞅瞅人家妞妞，哪天回來不是先緊著做作業，你一回來就到處撒丫子，看你爸回來不揍你！”
“就是！大院里這么多孩子，就數妞妞貼心，糖爺爺這上一世也不知道修了什么福，能有這么個孫女。”
……
就在一片雞飛狗跳中，糖爺爺笑的越來越開心。
是呀，他定是積了大德，才能撿回妞妞。
糖爺爺就是個手藝人，捏了一輩子糖人。
年輕時候的糖爺爺也曾帥氣逼人，父母早逝，他自己努力學了手藝，還娶了個可心的姑娘，兩人恩恩愛愛好幾年，攢下錢在大院里買了兩間小屋子，一間做臥室，一間做堂屋。
那時候，大院里的人家都是共用的廚房和衛生間。
每天一大早，院外買豆腐的貨郎叫喊聲一出，院兒里各家就開始忙碌起來。
今天這家的油壺空了，吼一嗓子，兩邊就能遞過來好幾把油壺，明天那家的鹽罐見底了，問上一句，灶臺上頃刻間也能多出來幾袋細鹽。
鄰里鄰居，相親相愛，日子雖不算富足，卻也快樂。
可意外總是來的那么猝不及防。
糖爺爺小兩口還沒來得及要一個孩子，大院里就起了火。
那天糖爺爺出門擺攤走得早，妻子因為頭疼，便留在了家里繼續睡覺養精神。
火勢大起來的時候，院兒里各家都竄出人來，人數清點了一遍又一遍，發現糖爺爺那輛小三輪不在院兒里，便以為他兩口子和往常一樣一起出門了。
直到糖爺爺看見沖天的火光，瘋了一般地跑回到大院，大家才知道還有人在火場里沒出來。
糖爺爺不要命似的沖進屋子里，誰也不知道那短短幾分鐘的時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最后，糖爺爺是抱著妻子，兩個人一起出來的。
衣衫破爛，皮肉還有灼燒的味道，糖爺爺死死抱著妻子，倒在大院中間，再醒來時，糖爺爺渾身都是撕扯的痛感。
沒有奇跡出現，他拿命拼回來的，是一具完整的尸體。
糖爺爺跪在靈堂前，清淚長流。
那些日夜，沒人能想象糖爺爺是怎么熬過來的，只是幾個月之后，糖爺爺恢復好身體，跟著大院兒里的大家伙兒一起翻修房屋，看上去與從前無異，如果沒有臉上那道可怖的燒傷的疤，大概沒人還會記起，不久前他曾經歷過的殘酷人生。
糖爺爺給妻子買了墓立了碑，墓園在郊區，從大院出發，得倒三趟公交才能到，他每個禮拜天都去。
自從妻子離世，糖爺爺就一個人孤獨又靜默地活著。
說起來他和從前沒什么區別，依然是每天早早出門，到傍晚踏著斜陽才歸來，但又好像有什么不一樣了，糖爺爺再不像從前那樣健談與愛笑了。
日子一年一年往前滑，糖爺爺始終一個人，從前大院兒里的孩子接連成了家，生了娃，娃也慢慢長大了，糖爺爺還是一個人。
有人勸他再找一個，他總是搖頭：“她一個人在那邊太孤單，我在這邊陪她。”
幾十年過去，屋子里的陳設還如從前一樣，不一樣的只有糖爺爺臉上變多的皺紋和從鮮紅色轉成醬油色的傷疤。
直到八年前，命運才出現了轉折點。
冬日，雪后天晴，糖爺爺把自己裹成個粽子模樣，只露兩只眼睛在外頭，出門去墓園，還帶上了小雪鏟和祭品。
那天糖爺爺在妻子墓前待了很長時間，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大筐話。
入冬以后天氣不好，糖爺爺已經有日子沒來了，好不容易逮著一個大晴天，可不得抓緊多說幾句么。
太陽下山的時候，糖爺爺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回程的路得先走上一小段才能搭上車，糖爺爺沿著光禿禿的小徑走著，快到公交站臺時，聽見微弱的哭聲。
就在路沿邊上，發現了躺在搖籃里的妞妞。
三四個月大模樣，裹著厚厚的包被，肥嘟嘟的小臉因為天氣冷的緣故，已經被凍的通紅，縮在袖子里的小手胡亂揮舞著，糖爺爺走進的時候，已經不太能聽到哭聲了，只看到妞妞的嘴一開一合，有氣無力的樣子。
心下一疼，糖爺爺趕緊把孩子抱出來摟在懷里，一邊用大手搓著孩子的小臉一邊著急地四處張望。
那一片原本就人煙稀少，現下臨近天黑，更是看不到半個人影，糖爺爺轉悠了一陣子，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暗，已經錯過了兩班公交車，再遲可能就回不了家了，于是橫下心，抱著孩子踏上了最后一班公交車。
那天晚上，糖爺爺把孩子抱回家，空調開的足足的，屋里暖和了，他才敢把孩子放下。
大家伙兒都知道糖爺爺撿了個孩子回家，都去看熱鬧，小家伙起先憋足了勁兒大哭，后來見人多了，便好奇起來，竟咯咯笑。
那一夜，糖爺爺紅著老臉托隔壁家正在哺乳期的媳婦兒幫忙帶著妞妞，第二天一早，糖爺爺就急吼吼地把片兒警找了來。
有心丟掉的孩子，再找家人談何容易，更何況又是那么冷的天氣，那么偏的路段，沒有目擊證人，沒有監控探頭，簡直就是大海撈針。
孩子放在糖爺爺那兒養著，派出所民警們自發捐款，給買了奶粉小衣服和其他必需品送來，可這一等就是半年。
半年過去，到底是徹底絕望了，開始走程序，準備把孩子按流程送往合適的福利院。
離送走的時間越來越近，糖爺爺的心像在油鍋里滾過似的。
彼時，妞妞已經會坐會爬了，大院兒里的人家合起來給她買了個爬行墊，很簡單的那款，糖爺爺每天都擦的干干凈凈的，讓妞妞可勁兒撒歡。
天冷，糖爺爺不能長時間出攤兒，便提前在家里把糖人兒捏好。
每每糖爺爺熬糖漿捏糖人兒，妞妞都乖乖地自己玩，時不時會爬到糖爺爺腳邊，晃晃悠悠的，小模樣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天氣暖和后，妞妞衣服穿的少了，手腳更加快，有時候糖爺爺都攆不上她。
逢到出攤兒的時間段，糖爺爺舍不得把妞妞帶出去風吹日曬，便將她托付給大院里的大嬸大娘們看顧。
從前妞妞還沒來的時候，大院里幾乎家家都受過糖爺爺的恩惠。
這家的大人下班晚了孩子沒人接，那家的衣服下雨天沒人收了，只要出門前招呼一句，糖爺爺一準兒給辦的妥妥當當，如今輪到糖爺爺開口，家家戶戶沒有不愿意搭把手的。
就那半年時間，妞妞簡直成了整個大院兒的開心果，眼下突然就要把她送走，不光是糖爺爺，其他人也都十萬個舍不得。
為了留下妞妞，大家都幫著糖爺爺說情。
這家說可以讓妞妞的戶口掛在自家名下，那家說妞妞往后上學的費用可以包圓了，總算在鐵一樣的政策下打通了一條可行之路。
最后，妞妞的戶口掛在了轄區里，人留在了糖爺爺那兒。
起碼名義上，他們是祖孫倆了。
有了妞妞后，糖爺爺的生活開始五彩斑斕。
妻子走后，糖爺爺已經很多年沒有笑臉了，待人接物總是冷冰冰的，仿佛多接觸一些鮮活的人和物，都算是對死去妻子的不尊重，就連幫著鄰居做事，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樣子。
妞妞來了后，糖爺爺先是成日抱著她左一家右一家地登門請教育兒良方。
奶粉怎么沖，尿布怎么換，濕疹怎么治，睡反覺怎么改，哭了鬧了怎么哄……
到處都是問題，也到處都是溝通的機會。
后來，妞妞大一點了，生活問題上糖爺爺幾乎能手到擒來，很是熟練了，可在妞妞洗澡的問題上，他犯了難。
妞妞四歲時，糖爺爺想著說什么也不能再由他幫著妞妞洗澡了，于是他別別扭扭地踏進隔壁家的大門，含含糊糊地說了他的意思。
隔壁老太太一拍腦門哈哈笑：“那有什么的，你撿回來的，你就當親生的養，誰還能說你是怎么著。”
糖爺爺梗著脖子嘟囔：“親生的也不行，更何況……更何況不是親生的。”
后半句糖爺爺沒敢大聲說，他怕妞妞聽見，他怕妞妞知道自己是爸媽不要的孩子。
后來的兩三年，妞妞洗澡的事情就全都交到了隔壁人家手上。
一眨眼，妞妞上了幼兒園。
中班那年，妞妞頭一次回家問糖爺爺關于爸爸媽媽的事，糖爺爺愣了好半天才扯出一個謊，說爸爸媽媽在很遠的地方工作掙錢，等妞妞大了就回來了。
妞妞小，就那么信了，還有了期待，自那之后時不時便會安慰自己，要快快長大，長大了爸爸媽媽就回來看她了。
再后來，妞妞從幼兒園畢業，畢業照上扎著兩個小羊角辮，笑的特別燦爛。
糖爺爺捏著畢業照看了好久，也笑了好久，最后才在照片背面寫上“妞妞7歲大班畢業留念”，又小心翼翼地收進相冊里。
厚厚一本相冊，記錄了妞妞每一年的細微變化，也是妞妞陪伴糖爺爺走過春夏秋冬的足跡。
一年前，妞妞成了小學生，漸漸從大院兒里十多個同齡孩子中冒了尖，門門功課都遙遙領先不說，學習的自覺性也讓所有人自嘆不如。
糖爺爺搖著小蒲扇，回憶流水一樣逝去的大半生，竟美的哼起了小曲兒。
第二天是周末，糖爺爺要出攤兒。
年歲一日高似一日，糖爺爺出攤兒的日子也漸漸少了，他的捏糖人兒手藝，被區里看重，選作了老手藝制作傳人，每個禮拜需要到區文火活動中心展示兩次，并且區里還給他分配了任務，要帶兩個徒弟出來，所以他出攤兒的時間，越來越少。
一切準備就緒后，糖爺爺吆喝了一聲：“妞妞！”
一嗓子就將小丫頭從臥室喊到了院子里。
“爺爺，您前頭先走，我馬上就來。”
那輛風風雨雨幾十年的老舊的三輪車吱吱呀呀的響著出了大院，在弄堂里漸漸遠去，妞妞背上書包，又從廚房里掏出兩枚雞蛋，喜滋滋地揣進兜里，然后一蹦一跳地朝著大門外溜達去，脖子上的鑰匙也一蹦一蹦的，發出脆響。
妞妞上小學之后，糖爺爺就將家里房間的鑰匙挨個串聯起來，給她掛在脖子上。
“以后上下學自個兒走，爺爺不能護著你一輩子。”
糖爺爺說這話的那天，是他身體不適，自覺要出大問題的時候。
那天妞妞上學后，他預約了體檢，在妞妞離家之前，他開始安排后事。
妞妞上學走后，院兒里常一塊兒下棋的老伙計陪她去的醫院，路上兩個老頭聊天。
老伙計問糖爺爺：“孩子才八歲，你讓她自個兒走，就不怕路上出點什么事？”
糖爺爺聲音都在抖：“怎么不怕，可我得讓她學著獨立哇，萬一我這不行了，她一個人不就抓瞎了。”
“瞎說八道個啥，還沒查出來什么玩意兒呢，先自己嚇自己。”
“沒啥玩意兒最好，萬一有啥呢，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當年沒來得及和老伴兒好好告別，她突然沒了，連句話都沒給我留，這回我要把每天都當成最后一天，以后妞妞也能記得我。”
老伙計不再言語，沉默著陪糖爺爺做完檢查，三高，老年人的常見病，好好保養，不再勞累就行。
回大院兒的路上，糖爺爺樂得一直咧著嘴。
“還好還好，還能陪小丫頭一段時間。”
“當年撿她的時候我就想哇，是不是我老伴兒投胎轉世回來了，不然怎么偏巧在那條道上讓我碰上了。”
“你說這些年，她陪我這個孤老頭子生活，爺爺長爺爺短的叫著，我是不能就這么丟下她哈。”
“想通了，我也不蠻干了，讓我收徒弟當老師，我就去吧，比我日曬雨淋的要好，掙些夠生活的錢就成，這丫頭有出息，我還得留著老命享福呢。”
從醫院回來后，糖爺爺的小三輪兒，就經常閑置在大院兒里，糖爺爺成了孩子王，偶爾才出次攤兒，不出攤兒，也不用當老師的日子里，他都在大院兒里當孩子王，領著和妞妞一般大的孩子們瘋玩。
望著妞妞蹦蹦噠噠離去的背影，老伙計瞇起眼睛扯起嘴角。
幸而有妞妞，糖爺爺這寡淡的人生才能鮮活起來。
這一老一少，還要有很多很多年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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