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河，三代人

　　在汽車陣陣的鳴笛聲中，在喧嘩的雞啼犬吠聲中，在村人來來往往的談笑聲中，我，回來了。

　　車緩緩地停了下來，停在了一座老橋前。老橋的一側(cè)，在一塊備經(jīng)風(fēng)吹雨打的石碑上，刻著三個渾厚而有力的大字：神宮橋。神宮橋村，我的老家，我的故鄉(xiāng)。

　　父親打開了后車門。只見祖父在父親的攙扶從車中探出身，他佝僂著腰在地面站著，一只手推了推鼻梁上懸掛著的老花鏡，一只手搭在老橋的石護欄邊，雙眼向四周望去，仿佛在喚醒沉睡在記憶深處的某些細微的斑點。

　　“橋，還是原來的橋。看這橋面，這橋身，是世世代代多少的莊稼漢用汗水凝成的呀！這一排松，這一排柏，還是老樣子，高高的、挺挺的，直立在這兒橋前，有它倆兒在，我們的心就踏實，就放得下。這一片田，那一片田，是多少村民們的依靠，有了它們，大家的肚子也實了。還有那遠遠的山，山野一片綠……沒變，沒變，一切都沒變。可是，唯獨……”祖父語意未盡，略顯傷感地低頭向橋下望去，“唯獨你啊，老伙計，你變了。想想在過去的幾百年，你都是那一副老模樣，那么討人喜愛，可為什么在這短短的幾十年，你就變了樣兒啊！變得我都認不出來是你了啊……”祖父蒼老的聲音在水中回旋著，回旋著。我靜靜地傾聽著，傾聽著，仿佛在緬懷一段歡樂美好的時光。

　　“恍惚憶得兒時的你，是多么的清，清得連一粒沙子都看不見。遠遠望去，你就像一塊流動的玻璃，毫無瑕疵；走近輕輕一瞥，那些寄居于此的小魚啊、小蝦啊、小螃蟹啊，它們小巧的身體、細細的胡須、強壯的大鉗子，你或許還未忘記吧！想想當年的我，可是與你最親，經(jīng)常光著兩只小腳丫，拎著一個小魚網(wǎng)，撈著，耍著，笑著……變了，一切都不復(fù)存了啊……”我望著祖父他那深邃的眼，而祖父遙望著天空那殘留的一絲絲云彩，沉浸在自己心中美好的回憶之中。

　　我靜靜地走過祖父身旁，慢慢地，悄悄地，生怕驚擾到那肅穆的空氣。我的目光移向了父親，他正伏在老橋的欄桿上，望著橋下那青綠的河水，進入了記憶的旋流。他艱難地拼湊起那支離破碎的記憶，在我面前展現(xiàn)出一個別樣的水鄉(xiāng)村莊……

　　橋還是如今的橋，田仍是如今的田。樹，依舊枝葉茂盛；山，仍然綠草如茵。這條淡綠色的小河在陽光的輔助下，綠得耀眼，綠得透明。河水嘩啦啦地奔騰過古橋，跳躍于山野。綠，滿滿的綠，清清爽爽的綠，綠得怡心，綠得舒暢。秧苗挺起了身，小草鉆出了頭，花兒露出了笑。翡翠的河，嫩綠的草，嬌嫩的花，共同編織成一張翠綠欲滴的花地毯。一群孩子可耐不住性子，在這花地毯上曬曬太陽、翻翻跟斗、聊聊趣事。歡樂的氣氛仿佛滲透進每一米陽光、每一絲空氣，連那河水也在不斷地濺起水花，好似在為孩子們捧場，又好似與孩子們同喜同樂。那孩子群中最活潑的，便是我的父親。

　　從祖父與父親的童年生活中蘇醒，他們兒時一切的一切宛若一個夢，不復(fù)存在的夢。我向橋下的小河望去，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如今的小河，已是面目全非。河水不再清澈見底的了，不再綠得透明，反而黑得發(fā)紫，紫得發(fā)青，宛若被蒙上一條黑色的薄紗，又仿佛被籠罩在一個黑色的噩夢下。活潑的魚兒、卷曲的小蝦、威風(fēng)的小螃蟹，你們到底哪兒去了？為何如此吝嗇給我們留下一個虛無的幻影？

　　我死死地盯著那一條條與河水相通的管道，那么狹長，那么深險，那么罪惡。它們是一根根無情的導(dǎo)管，一枚枚致命的毒針，抽取了河水的靈魂，刺破了三代人的夢。一聲發(fā)自肺腑的吶喊在心中炸裂：“就是它們，毀了我們的河流！就是它們，毀了我們的家園！”

　　不過是一條河，不過才三代人，為何卻是如此翻天地覆的變化。站立于老橋上，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流，我仿佛聽見了河流發(fā)自內(nèi)心的憤慨：“人兮！若復(fù)不惜我，汝必上亡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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