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娃掙錢記散文

　　閑來無事，她整理舊書，從一個藍皮筆記本里掉出一張窄窄的紙條，豎著寫著一句話：我有一個夢想，就是掙很多很多錢。用筆力道很大，字體微斜，口氣有一種幼稚的鄭重，她翻了一下那個筆記本，紙張已經(jīng)泛黃了，時間是1990年夏。哈，她無聲地笑了，不錯，正是自己的筆跡，那一年，她十二歲。

　　三毛說過：一個小孩子，在吃飽穿暖的時候，還是希望有幾個銅板在口袋里叮當作響的。她很小就知道了錢的重要性。

　　她們家姐弟三個，爸爸媽媽都是普普通通的農(nóng)民，生活尚在溫飽線上掙扎，零花錢對于她來說是種太奢侈的幸福。但是，誘惑又是無處不在的，在她家門口每隔五天一個集日，各種飄香的時令水果，紅蘋果，黃鴨梨，沙瓤西瓜，閃著光澤的小沙果，還有老鄉(xiāng)的炒貨，香瓜子，咸花生，還有包裝的花花綠綠的餅干，糖果，更要命的是冬天一串串結(jié)著冰晶的通紅的糖葫蘆，對于三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兒來說，是多么渴望啊。另外，同學們洋氣的卷筆刀，圖案精美的鉛筆盒，帶香味兒的橡皮，都讓她羨慕不已。她有什么呢？只有平常的一日三餐，用碎布縫制的書包里沒有文具盒，生了銹的鉛筆刀和兩根鉛筆，往往用到手都拿不住了還舍不得扔掉。

　　盡管如此，她從來不跟父母撒嬌地要這要那，爸媽那么辛苦，已經(jīng)非常努力地照顧一家老小的吃喝了，邊邊角角都要精打細算，弟弟妹妹更小，有時會哭鬧，她不能不懂事，所以她把欲望隱忍著。

　　過年了，一家人團坐在一起高高興興吃餃子，熱氣氤氳在臉上，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唱著新春的祝福，多么溫馨幸福啊。新衣服趕緊脫下來，小心翼翼疊好，千萬不要弄臟了，這還是媽媽在臘月二十八連夜趕制出來的。正吃著，院子里傳來尖脆的笑聲：“吃飯了唄？”話音未落，人已進屋，是鄰居銀同大娘。年近半百的銀同大娘真是光彩照人！一身時髦的鐵銹紅西服，腳蹬一雙黑亮的皮鞋，“怎么樣？”她轉(zhuǎn)了個身，還瀟灑地做了個甩水袖的動作，“我這衣服，是大閨女給買的，嘿嘿嘿，真不習慣，別人不會說我老來俏吧？這皮鞋，小閨女買的，上個班，能出幾個洋工？非要買這！”言語中毫不掩飾得意洋洋。她看看才三十多歲的媽媽，還是三年前的一件藍色呢子衣，他們一家附和著銀同大娘夸贊了幾句。

　　“哎呀！”銀同大娘瞥見他們吃的餃子，仿佛很吃驚的樣子:“就吃這個呀?這可是過大年哪！都沒什么肉星兒！”

　　媽媽說：“放了豬油了，就少放些肉。”

　　“嘖嘖嘖”，銀同大娘一邊咂著嘴，一邊說：“今年我們家餃子，一個肉丸兒的，糊嘴！我就吃了倆，吃不下去，倒是吃了條魚。吃魚賽如吃雪，有什么吃頭子？你說說！”嘮完了，銀同大娘說還要打牌，“噔噔噔”地一溜煙似的走了。

　　“又顯擺來了，不就是有幾個臭錢嗎？誰又不花你的不借你的！”媽媽氣哼哼地說。

　　爸爸頭也不抬，用筷子輕輕地敲了敲飯桌，說：“快吃吧，別理她。咱家的餃子吃著心里舒服。”

　　雖然只有十來歲，但這些她都懂，生活讓她逐漸成熟。要是自己能掙錢該多好啊！媽媽也可以穿新衣了。她心里很想很想掙錢，這種欲望一天比一天強烈起來。

　　春日的一天，街里傳來一陣吆喝：“破爛兒---的賣！破銅---廢鋁！塑料---袋子！破鍋---爛鐵！”對啊，她眼前一亮！可以拾破爛兒去！這并不是件很光彩的差事，她不敢跟爸爸媽媽講，要做的隱秘而穩(wěn)妥才行。先準備了一個比較結(jié)實的塑料袋，又偷偷地在院子的大樹下用碎磚頭砌了個小池子。一切準備就緒，她懷著美好的憧憬，每天放學后到晚飯前的時間成了她最寶貴的尋寶時段。塑料、鐵片、碎玻璃、舊報紙，只要能賣錢的東西她都仔細地拾回來整理好。池子里的寶貝堆成小山了，她生平第一次像個大人似的叫住了收破爛兒的，那人見她是個小毛丫頭，還故意壓低價格。頭一次，用勞動成果換來了幾塊錢，她太開心了！反復地數(shù)啊數(shù)，幾張角票票被手心里的汗捂得濕津津的。一毛錢十塊糖，姐弟三人甜蜜了好幾天。廟會時，她也敢抱著小弟弟去戲臺下看戲了，再也不怕弟弟吵著吃冰棍兒時尷尬離場了，她會大大方方買上三根冰棍兒，一毛錢買一袋瓜子，在戲臺下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買賣了幾次破爛兒，她也學會了討價還價，據(jù)理力爭，收破爛兒的再也不敢小瞧這個毛丫頭了。

　　漸漸的，她發(fā)現(xiàn)，掙錢的途徑還有很多。夏天到了，河灘兒里行行翠柳枝繁葉茂，她和小伙伴們爬上柳樹，劈柳條兒，只要那些二尺來長粗細一致的。劈下來通常捆成兩捆兒，用一根粗樹枝挑著回家。興致來了，還每人編一個柳條帽圈兒，顫顫悠悠地唱歌回家去。回家后，灌上一瓢涼水，把嘴一抹，開始把柳條兒剝皮抽芯兒。抽出來的芯細長白嫩，不能在太陽下曬，得在陰涼處陰干，否則就不直溜了。過個三四天，干了的柳條兒扎成一把一把的，等街上傳來“買柳條兒---咧”的喊聲，就可以拿出去換錢了。這項工作是有些危險的，大螞蟻會咬，黃蜂會蜇，手臂、肚子上被粗樹皮劃得一道子一道子的，衣服也常常掛破被媽媽責罵，但是相對于拾破爛兒來說，柳條兒能賣更多的錢。所以整個夏天，都這么忙碌地做著這件事，膽子越來越大，爬樹的本領(lǐng)越來越高，臉蛋兒曬得紅通通的，肩頭脫了皮。管他呢，掙到錢了，這點苦，又算得了什么？！

　　除了劈柳條兒，還有一項活動她非常喜歡---拾麥穗兒。那時候，農(nóng)村在收麥的季節(jié)會放七天的麥假，在芒種過后。七天的假期也成了她的“發(fā)財黃金周”。天一蒙蒙亮，她就拎著蛇皮袋出門了，滿心歡喜地走在鄉(xiāng)間土路上，用小腳丫蹦蹦跳跳地丈量著自己的夢想。艷艷的驕陽吮吸著露珠，蜜蜂蝴蝶也紛紛出巢，人們都在搶收麥子，田野里一派繁忙景象！小小的麥穗兒金燦燦，零落地散在地里，新鮮的麥茬如鋼釘般挺立著。拾啊拾，顧不得看一眼天色；拾啊拾，汗水亮晶晶淌成了小溪。蛇皮袋不知什么時候鼓鼓囊囊了，哈，豎起來好像比她的個子還要高！她渾身有用不完的力，背起來就往家走。路上的鄉(xiāng)親打趣說：“丫頭，拾這么多呀！別壓得你不長個兒了！”她羞澀地笑了，一步一步走得更加穩(wěn)健。

　　媽媽心疼地接過袋子，單獨給晾曬在一邊兒，這是女兒的勞動果實啊，得單獨攢著，怎么舍得占用一粒！麥子脫粒了，整整兩袋子！她慷慨地舀出幾升，換西瓜，換甜杏兒，換面瓜，一家人吃得真叫個香甜!

　　秋天，更是不能放過的季節(jié)。鄉(xiāng)親們說：秋天彎彎腰，頂你冬天跑十遭。秋天是大地分娩的豐收季節(jié)。拾玉米，拾花生，拾棉花，她就像個小財迷一樣，只要能賣錢的，就不知疲倦地往回拾。但她絕不像有些嬸子嫂子，趁人不備拿人家大堆上的玉米或者拔幾顆還長著的花生，那不叫拾，叫偷。她不會這樣，喜歡錢，喜歡的是清清白白的錢！

　　天越來越冷，有人家種了許多辣椒，摘不過來，要雇人摘，一毛錢一斤。她聽說了，沒等飯做熟，開水泡饅頭吃了一碗，挎上個籃子就去了。一個下午，一雙小手忙個不停，傍晚拿到一塊六時，像第一次看到錢一樣緊緊攥在手里，數(shù)了好幾遍。有人家種藥材，至今不知道什么名兒，須得用鋸條一點一點刮去表皮，但在干活兒的時候，雙手得浸泡在水里，要不然藥汁會讓手麻木腫脹，也是一毛錢一斤。誰也不愿意去干這活，深秋的水已經(jīng)冰涼刺骨了，她并未猶豫，又挎?zhèn)�小籃子去了。盡管手被泡得蒼白發(fā)紫，手指頭都伸不直了，但拿到三塊錢時，一切痛苦都不存在了……

　　她于是明白了一個道理：只要手不閑著，總會有辦法掙到錢的。她還小，當然說不出什么豪言壯語來，她只是通過自己的努力，換來了姐弟三人的`零食，媽媽的洗衣粉，自己喜歡的文具，隨著這些小愿望的實現(xiàn)，她不再羨慕其他的孩子。是的，她沒有大富大貴繁花似錦，只是自己掙來的錢自己花，更加硬氣更加有尊嚴！

　　二十年多年過去了，小女孩兒長大了，已嫁為人婦，生兒育女。在她的生活中，歷經(jīng)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挑戰(zhàn)，創(chuàng)業(yè)，破產(chǎn)，流言，還債，轉(zhuǎn)行。如今的她，是一名小學教師，老公是一家公司的總經(jīng)理，有車有房，兒女健康成長，老人安享晚年。仍然不是大富大貴，卻是在滾滾紅塵中踏實篤定地走著每一步。

　　閑暇時，她喜歡站在自己三十層高的大房子里，捧一杯清茶，在靜靜的夜晚，俯看萬家燈火，閃閃爍爍的燈光似乎在訴說一個個生動的故事。人們都說她命好，看現(xiàn)在多滋潤!她只是笑一笑，會回想起那個在黃昏的余暉里拾破爛兒的小女孩兒，在清晨的田埂上拾麥穗兒的小女孩兒，在夏日的烈日下劈柳條兒的小女孩兒，回想起被辣椒熏疼了流淚的眼，被冷水浸泡著麻木的手……正是那樣的一個小女孩兒，不懼怕貧窮，不屈于苦難，給了她一直向前的勇氣和力量！

　　那個小女孩兒，就是童年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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