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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枕頭一生好夢散文
“瞌睡了趁枕頭”,乏困打盹的時候,無論頭下是乾隆皇帝光滑的碧玉枕,還是家常的蕎麥皮枕頭,或是農(nóng)人腳上的兩只布鞋,扣著往腦袋瓜下面一墊,都可以讓人即刻酣然入夢。耷拉的腦袋找著枕頭的那一刻,如同光棍覓著了媳婦,啊,幸福美妙!
一、二奶奶的玉石枕
小時候去二奶奶家玩,她家炕角放著兩方青閃閃光溜溜的石頭墩墩,總?cè)滩蛔∮檬秩トツ﹃缓蟊г趹牙锍恋榈榈模樀百N上去,涼絲絲。二奶奶看見了,總是顛著一雙小腳急急走來,用一把酥酥的干饃豆豆,哄我們把石墩墩放下,小聲嘟囔:“猴娃,啥都動,玉石的枕頭,打碎了咋辦?”毛胡子二爺在一旁呵呵笑。
長大后,才知道那一對玉石枕頭,是二老新婚的枕頭。二爺爺是文化人,解放前念過私塾。莊戶人稱呼時間是“夜個、今和明”,二爺文縐縐地說“昨天、今天和明天”。二爺稀罕如花似玉的新娘子,更喜歡古人所說的“美人如玉”,新婚之夜舍棄了鴛鴦戲水的緞子枕頭,擺在洞房炕頭的,是一對藍田玉石枕頭。村子里的媳婦都沒這福分,二奶奶枕著這獨一無二的枕頭,心里幸福得樂開了花。
我七歲那年,晚上一覺醒,發(fā)現(xiàn)我爸著白紗布孝帽。原來二爺爺晚上喝湯,連湯帶水吃了兩碗掛面,感覺胸口悶,火燒火燎地把族人喊去一會,二爺爺就殯天了。“歿地太緊了!”父親說,入殮時,二奶奶親手把那方玉石枕頭擱在了二爺?shù)牟弊酉隆6敔斎ナ篮蟮膸滋炖铮棠桃贿吔o吊喪的親戚族人鉸孝布,一邊小聲哭泣著說:“把我咋不懶死呢?他要吃酸辣白菜,我推說黑了,明天早飯給你炒。沒想到,唉,勞累了一輩子,畢了,沒吃上那口酸辣白菜……”每頓飯前,二奶奶總是提前把一小盤炒白菜,鄭重地放在靈堂的祭桌上。
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人們思想還很保守,許多老太太老伴兒去世后,羞于在眾人面前流淚。但是,二奶奶在二爺起靈那一刻,竟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哭得干嚎沒眼淚的兒媳婦,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二奶奶的大女兒在西安當(dāng)工人,女婿是大學(xué)教授,二爺去世后,人家接二奶奶去城里享清福,她去后幾日就回來,說單元房是監(jiān)獄。她繼續(xù)守在那個和二爺生活了一輩子的明莊子院落里,白天為一家老小做飯,照看著二爺留下的一叢翠竹,幾株月季花,晚上枕著二爺給她置辦的枕頭,出神地望著二爺?shù)倪z像。老漢和活著的時候一樣,笑呵呵地看著她。
二奶奶是2004年去世的,走時七十六,距二爺離世,已經(jīng)整整二十年了。而立之年的我,掐指頭一算,二爺走時,二奶奶才五十六歲。“梧桐半死清霜后,頭白鴛鴦失伴飛”的喟嘆涌上心頭,心底無限悲涼。漫長的二十載,無數(shù)個清冷孤獨的黑夜,陪伴二奶奶的,就是那方玉石枕頭。二奶奶走時帶走了那方枕頭,二爺在那個世界等她太久了……
二、父親的青磚枕頭
父親的枕頭是一塊青磚,用廢舊報紙糊嚴(yán)實了。下雨天,父親枕著青磚,鼾聲如雷。父親的脾氣,和這磚頭一樣又倔又硬,我們小心翼翼地從他面前經(jīng)過,總害怕弄出動靜遭他叱責(zé)。收麥時節(jié),炎熱難當(dāng),父親枕著青磚只需睡一會,起來后,渾身就有使不完的勁,割麥,碾場,揚麥,扛包入倉。臘月糊窯時候,看見磚頭上的紙,已經(jīng)油黑閃亮了,撕了重糊,才發(fā)現(xiàn)那塊青磚表面光滑細膩。父親的頭顱,已經(jīng)將它新出窯時的粗糙,磨得喪失殆盡。
“青磚枕頭,肯定是魔枕。”弟弟說。我倆趁著父親不在,悄悄地體驗了那方磚頭。“媽呀,硬死了,把人能硌死!爸爸不覺得硌得難受?難道他有鐵頭功?”我們神秘地兮兮地問母親。電影《少林寺》看得多了,我們以為父親也有獨門絕技。
母親笑得眼淚都出了,說你爸年輕的時候,從安子洼用架子車?yán)浚瑑商煲灰挂粋來回,哪里黑了哪里歇,破窯爛洞,哪還有枕頭;過去糧食不夠吃,夜里偷偷用自行車馱了洋芋去口鎮(zhèn)換玉米,怕被割資本主義尾巴的人逮住,一夜不睡,要枕頭干啥;現(xiàn)在烤煙定色,一夜不敢睡,熬得眼睛通紅,枕頭就是個擺設(shè)……
1990年我考取師范,開學(xué)前,要去糧站交夠五百多斤糧食,才辦理商品糧關(guān)系。父親用尿素袋子裝了六袋子上等小麥,興沖沖用架子車?yán)巳コ顷P(guān)糧站。結(jié)果驗糧的人說麥不干,曬去。父親把六袋子麥子倒在路邊,借了附近人家的木耙,伏天的日頭下,一遍又一遍地攪動,曬好后了拉去,人家擺擺手快下班了,明再說。第二天,驗糧的人彈嫌麥子顆粒秕,央求一番無果。父親找著了二爸,二爸在單位找了好幾個人的糧本,湊齊了需要的糧食,才辦理了我的糧食關(guān)系。第二天下午,哥哥套牛去接。回家后,問他晚上住在哪里,他說睡在糧食袋子上,枕的也是糧食袋子。現(xiàn)在,每次走過糧站門口,我似乎能看見,父親枕著麥袋子蜷縮一夜的情景;走過漫長的縣坡,似乎看見父親前面是黃牛,他弓腰拉車,身后是那一整車麥子……
我常摸著堅硬的磚頭想:“一個人,他該有多累啊,竟然能枕著磚頭睡著。”希臘神話里的大力神安泰腳一挨地,力大無窮;父親只要一挨那方青磚枕頭,勞累一掃而光。眼睛一睜,又開始干那些做不完的活。直到有一天干不動了,枕在青磚上,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三、兒子那變化的枕頭
兒子呱呱墜地,從產(chǎn)房抱到病房,婆婆把早已縫好的糜子枕頭拿出來,絮叨著:“糜子性涼,娃枕著不上火,糜子枕頭能讓娃的頭睡得圓。”孩子出生在農(nóng)歷八月間,回家后,很多時間人家都到地里忙去了,偌大的院子里,只有我們娘倆。我靜靜地躺在孩子身邊,看著那個酣睡中的寧馨兒:黑紅相間的條紋枕頭,小家伙的臉粉嘟嘟,頭發(fā)黑油油。他時而在睡夢中淺淺一笑,時而蹙起鼻翼哭幾下,時而小嘴蠕動著,似乎在吃奶。
大概五十來天的時候,早晨起來,我在房間里梳洗,吃飯,我走到哪兒,他的目光追隨到哪兒,我出門了,他目光收回,盯著頭頂?shù)耐婢摺8赣H看見了,笑著說:“四十五,略知母。這碎人,認(rèn)得他媽嘍!”小時候他生病時,路上睡覺時,我的胳臂就是他的枕頭。
孩子小學(xué)的時候,每晚他睡覺時,我晚自習(xí)輔導(dǎo)去了;早上起床時,我又上早操去了。偶爾的周末,一家人終于可以睡到自然醒。只聽得枕頭窸窸窣窣作響,兒子把枕頭挪得離我更近些,然后抱了我的脖子。“我愛娃娃!”我拍著兒子的屁股蛋說。“我愛媽媽!”他趕緊回應(yīng),臉蛋順勢貼過來。
孩子長著,枕頭換著,從小到大,從窄到寬。小了的枕頭,大了的孩子。今年暑假整理房間,翻出了兒時的糜子枕頭。他翻來覆去地瞧著那枕頭,夸張地笑著,又把那顆碩大的腦袋,放在小枕頭枕著,然后問:“媽媽,我剛生下來,比這枕頭大不了多少吧。你應(yīng)該這樣抱著我,噢噢,娃娃乖……”
那天,他提了一口箱子,挾裹在火車站滾滾人流中,一聲汽笛,帶他去了遠方。一日來電話,吃飯學(xué)習(xí)都適應(yīng),就是學(xué)校配發(fā)的枕頭芯是絲綿,軟,睡得脖子疼。我取了他平日枕的一個半舊蕎麥皮枕頭,快遞過去。《紅樓夢》里,富貴人家,許多陳設(shè)都用半舊,連寶玉送黛玉的帕子,也是半舊的。希望這方半舊的枕頭,帶著家鄉(xiāng)的氣息,帶著昨日他成長的氣息,讓他在異鄉(xiāng)安然入睡。
一方枕頭,不管它質(zhì)地是玉石、磚頭,還是舊布包裹下的一袋蕎麥皮,它們寄予了愛情,飽含了責(zé)任,融入了親情。愿滾滾紅塵中,蕓蕓眾生都擁有一方枕頭,夜里睡得踏實,一生幸福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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