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到深處淚自流
文學涵養(yǎng)系列之四情到深處淚自流
一、閱讀路徑
真實的情感是會生根的,它會像蔓草一樣在心靈的原野上兀自瘋長。作家劉亮程因有在北方長期生活的經歷,故把冬天的冷描摹到了極致。回憶有時是一種美,但更多時候是一股徹骨的痛。作家筆下的村莊、荒野、冷風、倒斃的老人,像一雙無情大手撕扯著讀者的心。同學們在閱讀文本時,請思考以下幾個問題:1、本文內蘊豐富,請談談你對本文的理解?2、如何理解“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這句話的含義?3、在文章中作者回憶了自己十四歲時的“另類體驗”,也寫了倒斃荒野的老人及未熬過冬天的姑媽,其用意是什么?4、如何理解文章的題目?
二、原文再現
寒 風 吹 徹
劉亮程
?
? 雪落在那些年雪落過的地方,我已經不注意它們了。比落雪更重要的事情開始降臨到生活中。三十歲的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期待著又一場雪悄無聲息地覆蓋村莊和田野。
?我靜坐在屋子里,火爐上烤著幾片饃饃,一小碟咸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里光線暗淡。許久以后我還記起我在這樣的一個雪天,圍抱火爐,吃咸菜啃饃饃想著一些人和事情,想得深遠而入神。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寒風正從我看不見的一道門縫吹進來。冬天又一次來到村里,來到我的家。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糊好窗戶,掛上去年冬天的棉門簾,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
?就在前一天,我似平已經預感到大雪來臨。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整齊地碼在窗臺下;把院子掃得干干凈凈,無意中像在迎接一位久違的貴賓——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掃到一邊,騰出干凈的一片地方來讓雪落下。下午我還走出村子,到田野里轉了一圈。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fā)現有一兩件顧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天。冬天,有多少人放下一年的事情,像我一樣用自己那只冰手,從頭到尾地撫摸自己的一生。
? 屋子里更暗了,我看不見雪。但我知道雪在落,漫天地落。落在房頂和柴垛上,落在掃干凈的院子里,落在遠遠近近的路上。我要等雪落定了再出去。我再不像以往,每逢第一場雪,都會懷著莫名的興奮,站在屋檐下觀看好一陣,或光著頭鉆進大雪中,好像有意要讓雪知道世上有我這樣一個人,卻不知道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
? 經過許多個冬天之后,我才漸漸明白自己再躲不過雪,無論我蜷縮在屋子里,還是遠在冬天的另一個地方,紛紛揚揚的雪,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里。當一個人的歲月像荒野一樣敞開時,他便再無法照管好自己。
? 就像現在,我緊圍著火爐,努力想烤熱自己。我的一根骨頭,卻露在屋外的寒風中,隱隱作疼。那是我多年前凍壞的一根骨頭,我再不能像撿一根牛骨頭一樣,把它撿回到火爐旁烤熱。它永遠地凍壞在那段天亮前的雪路上了。那個冬天我十四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那時一村人都是靠長在沙漠里的一種叫梭梭的灌木取暖過冬。因為不斷砍挖,有柴禾的地方越來越遠。往往要用一天半夜時間才能拉回一車柴禾。每次拉柴禾,都是母親半夜起來做好飯,裝好水和饃饃,然后叫醒我。有時父親也會起來幫我套好車。我對寒冷的認識是從那些夜晚開始的。
? 牛車一走出村子,寒冷便從四面八方擁圍而來,把你從家里帶出的那點溫暖搜刮得一千二凈,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
? 那個夜晚并不比其他夜晚更冷。
? 只是這次,是我一個人趕著牛車進沙漠。以往牛車一出村,就會聽到遠遠近近的雪路上其他牛車的走動聲,趕車人隱約的吆喝聲。只要緊趕一陣路,便會追上一輛或好幾輛去拉柴的牛車,一長串,緩行在鉛灰色的冬夜里。那種夜晚天再冷也不覺得。因為寒風在吹好幾個人,同村的、鄰村的、認識和不認識的好幾架牛車在這條夜路上抵擋著寒冷。
? 而這次,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地對付我。
? 我掖著羊皮大衣,一動不動趴在牛車里,不敢大聲吆喝牛,免得讓更多的寒冷發(fā)現我。從那個夜晚我懂得了隱藏溫暖——在凜冽的寒風中,身體中那點溫暖正一步步退守到一個隱秘的有時連我自己都難以找到的深遠處——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jié)儉地用于此后多年的愛情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
? 許多年后有一股寒風,從我自以為火熱溫暖的從未被寒冷浸入的內心深處陣陣襲來時,我才發(fā)現穿再厚的棉衣也沒用了。生命本身有一個冬天,它已經來臨。
? 天亮時,牛車終于到達有柴禾的地方。我的一條腿卻被凍僵了,失去了感覺。我試探著用另一條腿跳下車,拄著一根柴禾棒活動了一陣,又點了一堆火烤了一會兒,勉強可以行走了。腿上的一塊骨頭卻生疼起來,是我從未體驗過的一種疼,像一根根針刺在骨頭上又狠命往骨髓里鉆——這種疼感一直延續(xù)到以后所有的冬天以及夏季里陰冷的日子。
? 天快黑時,我裝著半車柴禾回到家里,父親一見就問我:怎么拉了這點柴,不夠兩天燒的。我沒吭聲,也沒向家里說腿凍壞的事。
? 我想很快會暖和過來。
? 那個冬天要是稍短些,家里的火爐要是稍旺些,我要是稍把這條腿當回事些,或許我能暖和過來。可是現在不行了。隔著多少個季節(jié),今夜的我,圍抱火爐,再也暖不熱那個遙遠冬天的我;那個在上學路上不慎掉進冰窟窿,渾身是冰往回跑的我;那個跺著凍僵的雙腳,捂著耳朵在一扇門外焦急等待的我……我再不能把他們喚回到這個溫暖的火爐旁。我準備了許多柴禾,是準備給這個冬天的。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
? 但在我周圍,肯定有個別人不能像我一樣度過冬天。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情……爾后整個人生。
? 我曾在一個寒冷的早晨,把一個渾身結滿冰霜的路人讓進屋子,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那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身上帶著許多冬天的寒冷,當他坐在我的火爐旁時,爐火須臾間變得蒼白。我沒有問他的名字,在火爐的另一邊,我感到迎面逼來的一個老人的透骨寒氣。
? 他一句話不說。我想他的話肯定全凍硬了,得過一陣才能化開。
? 大約坐了半個時辰,他站起來,朝我點了一下頭,開門走了。我以為他暖和過來了。
? 第二天下午,聽人說村西邊凍死了一個人。我跑過去,看見這個上了年紀的人躺在路邊,半邊臉埋在雪中。
? 我第一次看到一個人被凍死。
? 我不敢相信他已經死了。他的生命中肯定還深藏著一點溫暖,只是我們看不見。一個最后的微弱掙扎我們看不見。呼喚和呻吟我們聽不見。
? 我們認為他死了。徹底地凍僵了。
? 他的身上怎么能留住一點點溫暖呢?靠什么去留住。他的爛了幾個洞、棉花露在外面的舊棉衣?底磨得快透了一邊幫已經脫落的那雙鞋?還有他的比多少個冬天加起來還要寒冷的心境?……
? 落在一個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見。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我的一小爐火,對這個貧寒一生的人來說,顯然杯水車薪。他的寒冷太巨大。
? 我有一個姑媽,住在河那邊的村莊里,許多年前的那些個冬天,我們兄弟幾個常手牽手走過封凍的河去看望她。每次,臨別前,姑媽總要說一句:天熱了讓你媽過來喧喧。
? 姑媽年老多病,她總擔心自己過不了冬天。天一冷她便足不出戶,偎在一間矮土屋里,抱著火爐,等待春天來臨。
? 一個人老的時候,是那么渴望春天來臨。盡管春天來了她沒有一片要抽芽的葉子,沒有半瓣要開放的花朵。春天只是來到大地上,來到別人的生命中。但她還是渴望春天,她害怕寒冷。
? 我一直沒有忘記姑媽的這句話,也不止一次地把它轉告給母親。母親只是望望我,又忙著做她的活。母親不是一個人在過冬,她有五六個沒長大的孩子,她要拉扯著他們度過冬天,不讓一個孩子受冷。她和姑媽一樣期盼著春天……
? 天熱了,母親會帶著我們,趟過河,到對岸的村子里看望姑媽。姑媽也會走出蝸居一冬的土屋,在院子里曬著暖暖的太陽和我們說說笑笑……多少年過去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好像姑媽那句話中的“天”一直沒有熱。
? 姑媽死在幾年后的一個冬天。我回家過年,記得是大年初四,我陪著母親沿一條即將解凍的馬路往回走。母親在那段路上告訴我姑媽去世的事。她說:“你姑媽死掉了。”
? 母親說得那么平淡,像在說一件跟死亡無關的事情。
? “咋死的?”我似乎問得更平淡。
? 母親沒有直接回答我。她只是說:“你大哥和你弟弟過去幫助料理了后事。”
? 此后的好一陣,我們再沒說這事,只顧靜靜地走路。快到家門口時,母親說了句:天熱了。?我抬頭看了看母親,她的身上正冒著熱氣,或許是走路的緣故,不過天氣真的轉熱了。對母親來說,這個冬天已經過去了。
? “天熱了過來喧喧。”我又想起姑媽的這句話。這個春天再不屬于姑媽了。她熬過了許多個冬天還是被這個冬天留住了。我想起爺爺奶奶也是分別死在幾年前的冬天。母親還活著。我們在世上的親人會越來越少。我告訴自己,不管天冷天熱,我們都要常過來和母親坐坐。
? 母親拉扯大她的七個兒女。她老了。我們長高長大的七個兒女,或許能為母親擋住一絲的寒冷。每當兒女們回到家里,母親都會特別高興,家里也頓時平添熱鬧的氣氛。
? 但母親斑白的雙鬢分明讓我感到她一個人的冬天已經來臨,那些雪開始不退、冰霜開始不融化——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 隔著三十年這樣的人生距離,我感覺著母親獨自在冬天的透心寒冷。我無能為力。
? 雪越下越大。天徹底黑透了。
? 我圍抱著火爐,烤熱漫長一生的一個時刻。我知道這一時刻之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
摘自《天涯》
?三、品讀鑒賞
寒風吹徹,或春暖花開
? 一
? 我對我的學生說,能將寒風寫得如此徹骨,在我的閱讀經驗里,只有劉亮程了。我還告訴他們,這篇散文溫潤如玉。
? 我不能像對待許多課文一樣,用三五句話將文章的所謂主題概括出來。我對學生說,如果你們真的理解了我的笨拙,那么老師將感到開心。我的學生們于是很開心。在上海的深秋,在漕河涇那間朝北的教室,我和一群不知道什么是寒冷的生命,一起領受著這抽象的寒風。在抽象的寒風里,我們感到了生命的具體。一陣秋風掠過,有人身上起了雞皮疙瘩。生命就是這
樣的具體、生動和容易感傷……
? 寒風吹徹,這樣的日子我不希望降臨在他們身上。他們優(yōu)越的肌膚已經習慣了空調和名牌,他們高傲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臉越來越粉嫩,而他們熱燥的心也已經很難承受寒風的重量。我不希望,他們擁有的這一切在一陣寒風之后就煙消云散,盡管我也并不喜歡連粉刺都沒有的男生以及嗲若無骨的女生。
? 但是,我還是希望他們能夠知道寒風吹徹的力量。
? 二
? 寒風,作為生存的一個背景,與每個人構成的關系是不一樣的。“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是柳宗元的寒風。這樣的寒風是用來玩賞的,是用來感慨的,是畫布上的幾片枯葉,是樂章中似有還無的幾個音符,是詩。無論永州諸山如何地荒涼,那里的寒風依然不能吹徹詩人的骨髓。所以,柳宗元的這首詩無處不透出寒氣,卻始終沒有出
現“寒風”的字樣,足見寒風還是詩意的。作為士大夫的柳宗元,他對寒風的感知,恐怕遠不及白居易筆下的那位“心憂炭賤愿天寒”的賣炭翁敏感。精神上的寒冷總不如肉體上的寒冷直接。與此異曲同工的是,現代作家周作人筆下的冬天,也終不脫士大夫的情調:“在江村小屋里,靠玻璃,烘著白炭火缽,喝著茶,同朋友談閑話。”可以想見,要是小屋外沒有了呼呼的寒風和隨風飄舞的雪花,知堂老人該會多么無聊和寂寞!在這里,寒風吹徹的凄厲,與“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有什么兩樣?寒風,僅僅是一道風景;此時的寒風是用來看的,是用來聽的,是用來觸摸的,是冬天的春花秋月,是雪中的春蠶夏蟬。
? 這是審美,寒風是一種情趣。
? 也有將寒風作為挑戰(zhàn)對象的,這可能是最典型的中國思維。孔子說,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山水比德,沿著整個思路,先人們幾乎發(fā)掘出了與人的本能相忤逆的一切事物的積極價值:寒風、酷暑、災難、禍患、疾病、饑餓、死亡、恐怖、苦難、磨礪等等。“生于憂患,死于安樂”、“梅花香自苦寒來”、“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之類的格言,正是這一思路在不同時代的流行版本。寒風能折斷弱者的翅膀,也能喚醒沉睡者的噩夢。這樣的寒風,凌厲是為了張揚好漢,酷烈是為了激發(fā)豪杰,肅殺是為了鍛造英雄。這樣的寒風,是寒風,更是對手,是敵人,是挑釁者。只不過,在這場沒有懸念的戰(zhàn)斗中,勝利者總是高高在上的人。
? 劉亮程的寒風不是審美的,因為那里的寒風太真實了,真實得讓人毛骨悚然。它摧枯拉朽,直入骨髓,“讓你渾身上下只剩下寒冷”;這樣的寒風“比我還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無孔不入。你無法遠觀,也無法逃遁,你的每一寸肌膚都在寒風的浸泡之中。當寒風不再是一道風景,當寒風需要你拿出生命的所有來抗衡的時候,寒風的唯一內涵就是寒風,大自然的寒風,最原始的力量,最粗暴的運動。
? 徐志摩曾經這樣寫“風”:
?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我是在夢中/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 我堅信,劉亮程一定知道寒風吹徹的方向。“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冷颼颼的”,這時候,風在后面鞭打;“一野的寒風吹著我一個人。似乎寒冷把其他一切都收拾掉了,現在全部對付我”,這時候,八面來風在呼嘯。當依紅偎翠的徐志摩陶醉在溫柔鄉(xiāng)的時候,劉亮程幾乎要拆下自己的骨頭當柴燒。對于“我”來說,追問風的方向實在太奢侈,太矯情;對于“我”的姑媽、“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姐妹們來說,追問風的方向,也實在太奢侈,太矯情。他們必須動用每一根神經每一卡能量來維持血液的流淌和呼吸,這才是生存中最重要的主題。
? 劉亮程的寒風容不得你去欣賞,相反它倒是高高在上的,像一把堅硬的刀,所向披靡、無人可敵。“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情……爾后整個人生。”這樣的寒風不給你挑戰(zhàn)的機會,連喘氣的機會也不給你。你太脆弱了,它撕扯你,它蹂躪你,它壓榨你,它強度比你大,它韌性比你強,在它面前,你太卑微,你不堪一擊。在這樣的威勢下,我們注定失敗,失敗是我們唯一的命運。任何一次反抗的嘗試都顯得淺薄,任何一次起義都將是對自己的嘲諷。
? 這就是劉亮程的寒風。這樣的寒風離我們越來越遠了。有多遠?遠到不少入甚至不相信世間曾經或者依然還有這樣的寒風。
? 對于自然,我們習慣了居高臨下的審美,或者必勝無疑的征服,因為自然越來越渺小了。
? 對于苦難,我們習慣了隔岸觀火的鑒賞,或者隔靴搔癢的釋然,因為苦難越來越遙遠了。
? 劉亮程說:“生命本身是一個冬天,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我們幫不了誰。”這樣的悲哀,這樣的同情,這樣的憐憫!大概只有真正領略過寒風的人才知道孤獨的重量與悲劇的力量。
? 苦難不見得是最好的老師,但一定是最刻骨銘心的敵人。有時候,敵人是一面絕好的鏡子。
? 生命在個體意義上是孤獨的。強大的集體最終不能代替每個弱小的個體,綿延不絕的歷史也不能延長個體的今天。生命不由我們自己選擇,而寒冷、疾病與死亡卻必須由我們自己承擔。從這個意義上說,生命何嘗不是一幕無法改寫的悲劇?“多少年了,我們一直沒有等到這個春天”,姑媽卻悄無聲息地死了;母親老了,“無論春天來了,還是兒女們的孝心和溫暖備至”,
母親也只能宿命地走向那個更為寒冷的結局,而“我無能為力”。
? 對于苦難中的人,苦難的唯一意義就是苦難。對于苦難外的人,苦難的意義也許很多,但是,悲憫生命,同情自己,卻最富有人性的光輝。
三
? 我的學生們在點頭。
? 我知道,他們和我,或者說,我和他們,我們之間還隔著很長的一段路。劉亮程隔著十幾年的時光,才領略到內心的寒冷;而我們,隔著二十幾年的光陰,我們是否能同時觸摸到內心深處的那一絲寒冷,以及由徹骨的寒冷所帶來的感動?
? 但是,一切都足夠了。我說,我們沒有遭受寒風的襲擊,我們還保留著完整的骨骼,是因為我們比那個可憐的人幸運。可是,從更遠大的背景看,我們和作者是平等的,我們的生命始終寒風吹徹。
? 因此,我們應該是互相憐憫的手足,互相同情的兄弟。應該愛,因為生命很孤獨。
? 我看到如玉的溫潤在升騰。寒風吹徹之后,是春暖花開。
感受“寒風”
上海楊浦高級中學高一(4)班 劉夢冰
?
? “孤寂”,它總是帶著一絲蒼涼,正如隆冬中的一株臘梅,驚濤駭浪下之一葉扁舟或是狂風暴虐里的一張紙片。事物是無助的,人呢,亦是如此。
? 冬日飛雪的日子中,劉亮程說:“我似乎對這個冬天的來臨漠不關心,卻又好像一直在傾聽落雪的聲音。”“似乎”、“漠不關心”、“好像”是他對自己心境的描繪,但他也更明白自己內心中沒有“似乎”、“漠不關心”與“好像”,他對一切必須關心,因為自己肩負生活
的重擔。
? 生活對人不是間接而是確切的現實,不容回避,人也無從回避,因此“寒風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墻上的每一道細微裂縫”。他只能關心著嚴酷的現實,然后面對它、經受它以及盡其所能地解決它。于是“我劈好足夠燒半個月的柴禾”,可是“我沒顧上割回來的一地葵花稈,將在大雪中站一個冬天。每年下雪之前,都會發(fā)現有一兩件顧不上干完的事而被擱一個冬
天”。
? 面對現實、改變現實都存在著壓力,唯一不同的是面對壓力就似“寒冷早已盯住了我活蹦亂跳的年輕生命”一樣“都會落在我正經歷的一段歲月里”,而改變時付出的努力并不能完全緩解即將面臨的新現實——“柴禾在爐中啪啪地燃燒著,爐火通紅,我的手和臉都烤得發(fā)燙了,脊背卻依舊涼颼颼的。”
? 是追憶抑或是審視。時空回到十六年前,“寒冷”隨著作者的筆觸越加形象具體,孤獨、無助、天氣的嚴寒、生活的困苦、缺少家的慰藉,構成著那寒風吹徹中作者心中永遠的冷。
? “他們被留住了。冬天總是一年一年地弄冷一個人,先是一條腿、一塊骨頭、一副表情、一種心情……爾后整個人生。”姑媽沒有等到春天,寒風由吹徹變成了席卷,帶走了生命、親情、暖(希望)……
? “消極”是同窗們讀畢文章后的感受之一,我想這種感覺與文末最后一節(jié)“我知道這一時刻外,我其余的歲月,我的親人們的歲月,遠在屋外的大雪中,被寒風吹徹”有一定關系。不過,文章主體傳遞的對生命的深刻體驗,很好地傳達著人生況味,揭示出生活的本色。它固然無法稱之為美好,不過將其完全表露于蒼涼的文字間也正造就著文章最大的亮色。更何況了解生活遠比沉浸于安逸生活來得重要。
? “我才三十歲,肯定能走過冬天。”“我把這點隱深的溫暖節(jié)儉地用于此后多年的愛情生活。我的親人們說我是個很冷的人,不是的,我把僅有的溫暖全給了你們。”一一這是我在學習過程中最感慨的兩處細節(jié)。我首先看到了作者的堅忍自信,繼而又感受到作者博大開闊的胸懷。這似乎印證了北島《回答》中的“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給痛苦一個流淌的出口
上海楊浦高級中學高一(1)班 馬亻芻
??
前走,我忽然發(fā)現,原來這三個不起眼的字竟是對劉亮程《寒風吹徹》的最好詮釋,也是我給痛苦一個流淌的出口。
? 《寒風吹徹》,這是一篇冷峻而凝重的散文,是劉亮程對生活的深刻體驗和對生命的理性感悟。從中我更感受到了他那不畏疼痛、勇往直前的精神。那個冬天,他14歲,趕著牛車去沙漠里拉柴禾,除了寒風無情的肆虐就只剩下他當時孤獨無助的凄楚和絕望。回到家中,迎接他的不是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也沒有一句哪怕是虛情假意的問候,卻只有父親不明事理的無情責備。然而,對于這樣艱難的生活,冷酷的親情,他卻沒有絲毫怨言,相反地,面對這樣的“寒冷”,他只是積極樂觀地去面對,只是坐在火爐邊上,只是努力地去烤熱自己。把一切的煩惱拋諸腦后,讓痛苦不再撕心裂肺地疼痛,讓痛苦融化在火爐的溫度中。
? 古希臘一位詩人說:“我身上有無數個裂縫,到處在漏水。”這是關于痛苦最有力的詮釋。痛苦就是撕開傷口給人看,這些流經生命、又從生命中滲透出去的水,可以釀酒,可以醉人,可以醒世,可以洗心。這些痛苦使我的軀體千瘡百孔,卻使我的靈魂得到了升華。
? 生命,從嬰兒在產房中的第一聲啼哭中開始;春天,從冰雪在山坡上消融成溪時開始。
? 我卸下沉悶的包袱,肩負起夢想的責任,我想我明白這是我給痛苦一個流淌的出口的開始。
? 我讀《寒風吹徹》
上海師大附中高二(6)班 詹舜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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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讀《寒風吹徹》,并沒有感到太大的困難。盡管不能領會到位,但作者真實的觸手可及的文字,一下子讓我進入了他的冬天。我少有機會閱讀描寫苦難的文字,更難看到像劉亮程那樣從容淡定地敘述自己的苦難,即便說自己的那根被凍壞的骨頭,說到姑媽的死,說到母親的衰老,作者也不動聲色,沒有一點戲劇化的渲染和夸張,好像在敘說別人的事情,或者早就對此習以為常了。這樣的平靜讓我吃驚。可是,我還是在那樣的淡定背后,讀出了藏在字里行間的隱忍。我想,作者敘說寒風與苦難時的態(tài)度,說明他把寒冷與苦難看作了生活的一個天然的部分。面對苦難,我們不必大驚小怪,也不必矯揉造作,盡管我們誰也不愿意承受苦難。
?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也曾嘗試總結文章的主旨,但我沒有成功。一年后的今天,我再讀,才幡然醒悟,這文章其實沒有我們所慣常理解的那種主旨。盡管文中有許多詩化的語言,有許多像格言一樣充滿哲理的句子,但文章看來并沒有什么明確的“載道”意圖。贊成什么,反對什么,批判什么,希望什么,多數課文都有一個明朗的主題。但本文的作者只是在敘述他所經歷的與正在經歷的冬天,只是在表達他對生命的一種“寒冷”的體驗。作者似乎也只是想給我們一個“寒冷”的氛圍,讓我們有機會感受感受寒風吹徹的滋味,至于你從中感悟到什么,作者似乎并不在意。
? 我們雖然沒有經歷過什么大災大難,但我們也曾在無助中暗自垂淚,也曾在漆黑的夜晚輾轉反側。讀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獨地過冬”這樣的句子,怎么能不為之動容?《寒風吹徹》讓我看到了生活殘酷的一面,人生殘酷的一面,也讓我看到了生命的另一面。當我們安享繁華與安寧時,遙遠的苦難能讓我們安靜和思考。老師說,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