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會替你來愛我
文/寧子
這些年我從不參與父親和繼母的家,父親卻用他的情感去感染繼母,即使他去世了,我依然有親人有家回。
【一】
爸離世半個月后,我拿著鮮花去墓地看他。
在他墓前待了整整一個下午,黃昏的時候,我驅車離開。打開車窗,初春了,風中卻依舊帶著寒意。我忽然覺得疲倦而茫然。悲傷已經在爸患病的那段日子耗盡,但他在,總還覺得有個家——12年前媽去世的時候,18歲的我可以放縱自己大慟大悲。現在我30歲,已是成熟女人,連悲傷都要收斂——不收斂又能如何?這世上,最后一個愛我的人都已經離開了。
我放了音樂,眼淚還是無聲無息地流下來,視線有些模糊,我只好將車停在一邊。流著淚卻無法縱情痛哭一場,這種感覺如此孤單無助。這時候,手機在副駕駛的位子上不停振動,我緩和一下情緒拿起來,看到是家里的號碼——我曾經的家,父親后來的家。
是辛姨的電話。她試探著輕聲喚我:“云妮?”
這些年,她一直隨著父親這樣叫我,我以前并沒在意,現今父親已不在,這個稱呼讓我無比心酸,以至于愣怔了片刻才答應。
“開著車吧?那我等會兒再打。”她說。
“沒有,你說吧,辛姨。”我把被風吹冷的眼淚拭去。“如果這兩天你有時間,就回來吃頓飯,我有些話對你說。”她停頓一下說,“也是你爸要我轉告你的。”
我的心突地一疼:“有什么話爸不能跟我說,要在離開后讓她轉告?”我努力讓自己平靜地回答:“現在吧,我現在就過來。”
我重新啟動車子,在前面的路口調了頭回去。
熟悉的院落、熟悉的樓房,一切看上去都是老樣子,可是我上樓的腳步卻遲疑恍惚,心中絞痛。那道熟悉的門內,再也沒有我的親人。沒有了親人的房子,即使再熟悉,也已經不是家。
【二】
開門的是啟明——辛姨的兒子,正在本市讀大學,應該是回來度周末的。啟明個頭高高的,很英俊。以前我們很少碰面。他隨母親,也不多說話。
他接過我的包,輕輕喚了一聲云姐。我點點頭,這英俊男孩依然內向羞澀。接著,我留意到啟明的衣袖上如我一樣,依舊纏著黑紗,一絲溫暖從我心底升起:這世上,原來有人與我一樣懷念著我爸。
這時辛姨從廚房里走出來,端著兩盤菜說:“云妮,我做了西芹菱角,你愛吃的,這幾天你也不曾好好吃過東西……”
我謝過她。這些年,我對她始終是客氣的,疏離而客氣。光陰從來不曾拉近彼此的距離。其實這距離也不遠,卻始終無法逾越——我們都沒想過要邁出那一步。
我坐下來,辛姨給我盛了一碗熱騰騰的小米粥。啟明卻去了書房。
“啟明剛吃過了。”辛姨說,“不用管他。”
我牽強地笑笑,看來辛姨的確是有話要說的,且不想讓啟明在場。
但我沒問,只低頭喝了一口熱熱的粥,等她開口。
辛姨猶豫著,但終于說了出來:“云妮,你爸說,不行就離了吧,你還年輕,還有機會重新選擇自己的生活。”
我就這樣被一口粥噎住,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辛姨要說的是這個話題。辛姨嘆了口氣說:“你爸身體不好,可是并不糊涂。我們知道你之所以拖著不離,是不想讓你爸擔心。可是你這樣,他反倒更擔心,走之前還在惦記……”
她說得很慢,聲音很輕。我也一直以為自己不會再哭——一個人能有多少眼淚呢?可我還是哭了,眼淚掉在飯碗里,沉重而清晰。我一直以為我隱藏得很好,一直以為爸不知道。沒想到爸隱藏得更好,他從來沒有忽略過我,只是不舍得拆穿我。
“你爸說,這個年代了,離婚不是什么丟人的事,還會有好男人的。”說完,她遞一張紙巾給我。
還會有嗎?我自言自語。我16歲喜歡上何風,相愛10年,做了4年的夫妻。我一直覺得那是一棵讓我可以放心纏繞一生的堅實的樹,可背叛還是突如其來,那么徹底。因為14年之后,他忽然醒悟他喜歡的是另一棵樹,而不是一根溫柔的藤。他留給我最后的愛護,便是應允我陪我在父親最后的日子演完這場婚姻的戲。
看來我們都不是好演員,并沒有騙過愛我的那個觀眾。想著爸生前的隱忍,我再也忍不住,把臉埋在掌心里啜泣。
辛姨站起身,遲疑而緩慢地將手落在我肩上說:“云妮,你爸說得對,你還年輕,日子還長。一定會有如你爸一樣的好男人來愛你。”
我止住悲傷,因為意外——這是令我意外的話題。
【三】
母親去世兩年后,父親對我說想娶一個女人做伴。于是我見到了辛姨——相貌普通、性情溫和的婦人,30多歲的樣子。當時啟明只有10歲,一場意外讓母子倆失去了家中的頂梁柱,生活格外艱難。那時我已在北京讀大學,知道父親也需要人照顧和陪伴——媽去世后,爸的身體就一直不太好,因此沒有反對。
于是辛姨帶著啟明搬過來和爸一起生活。我想這樣的半路夫妻,無非是在一起相互陪伴取暖。爸需要一個女人,而她需要生存。大家各取所需。而我的不反對,卻是因為成年后對生活有了理解而產生的寬容。
因為何風,畢業后我又回到這個城市找了工作,但并沒有回家居住,而是搬到何風那里。后來我們結婚了,我也只偶爾在周末回去看看,最多吃頓飯,便很快離開。
辛姨很勤快,話不多,將爸照顧得很好,家里也收拾得干凈整潔。
爸很少同我談論她。當然,她更不可能在我跟前說爸的短長——不像媽。記得那時候,媽高興時將爸贊成英雄,生氣時提起爸咬牙切齒——愛人之間才會那樣肆無忌憚。每每想起,我都會下意識地微笑。而看見爸與辛姨,我不由得想,他們頂多只是伴侶。
伴侶和愛人是有區別的,我一直這樣覺得。直到這一刻,辛姨說:“云妮,連我當年都可以再遇見你爸這樣一個好男人,何況你。”說這話的時候,她的眼神分明慢慢溫柔起來。我熟悉,那是一個愛著的女人的眼神。
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是我錯了。這些年,她和爸應該是相愛的吧。
“要不你先和他分開一段時間。”她試著提議,打斷了我的猜測。
可是……我依然猶豫,其實除了擔心爸的身體而刻意隱瞞,沒有果斷離婚的另一個原因是,我不知道分開以后我去哪里。出去租房子很麻煩,我害怕。為此我缺乏分開的勇氣,寧肯這樣拖著。
“我把你以前的臥室收拾過了。”她忽然拉我站起來,朝著我年少時住過的房間走去。
推開門,我很驚訝,沒想到一間后來存放了雜物的舊房間,讓她收拾得那么潔凈得體。我一直喜歡的白色書桌、柜子和床,鵝黃色的臥具和窗簾,配了同色系碎花的綿軟地毯……這里的一切,頃刻間讓我有了沉陷其中的欲望。
我回頭看著她,卻只能無語。這是我離開12年不曾回來居住過的“家”,12年后,至親都已離開,她卻讓我回來。(感恩 salifelink.com)其實她沒必要這樣待我,爸不在了,我們從此成為陌生人也沒什么不妥。她沒有義務疼我。
“聽我一次,我不想你爸走得不安心。”她握著我的手說,“讓啟明陪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今晚就回來好嗎?”
我沉默了好半天,才點了點頭——已經大半年了,那個男人要么整晚不回,要么睡在書房,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如今連演戲的必要都沒有了。疲憊和茫然不只是因為失去親人,還因為即將失去婚姻,而我卻沒有后路可退。
沒想到,給我后路的會是她——居然是她。我的心有一些暖,又有一些酸,還有一些不敢相信。
【四】
一路上,啟明并沒有開口說話。停下車后,他默默地跟在我后面上樓。
何風不在家,送爸走的這最后幾日,他應該已經演得很疲憊。可我還是站在那里發了一會兒呆:這個家,有我這幾年一點點營造的煙火氣息,一桌一凳、一碗一筷都有記憶,如今都要生生割舍,只帶走單獨屬于我的——而屬于我的,也不過是幾件衣物。
啟明默默地幫我一件件裝好,忽然說:“舊的就別帶了,以后可以買新的。”
我轉頭看他,這男孩,不說則已,一說中的。
他的目光躲開了。但我還是聽了他的,停止了收拾,只隨手帶了幾件需要的,對他說:“走吧。”
卻沒想到在電梯出口遇見何風。他好像喝了一點酒,眼神略顯迷離。他攔住我問:“你去哪?”
我猶豫一下說:“回家。”以前從來沒有這樣說過,以為除了這里,我已沒有家。他卻扯住我的手臂說:“你答應我的,等你爸……就辦手續。”
我冷笑,他竟如此迫不及待了!想起剛剛辛姨說的——何必再把心思和時間耗費在一個不再疼惜你的男人身上呢?我說:“你放心,我說到做到……”
話音還沒落,身旁的啟明突然丟了我的箱子一拳揮過去,我和何風同時“啊”了一聲——我是意外,何風是因為疼痛。啟明的一拳打在何風左邊面頰,血立刻自他唇角流出。何風揮拳還擊,卻根本不是啟明的對手,啟明利落地將他打翻在地,然后伸手拉住我說:“云姐,咱們走。”
看著狼狽地倒在地上的何風,我的心還是飛快地疼了一下,可只那么一下就過去了。然后我跟在啟明后面,頭也不回地離開——忽然之間,我無比踏實和堅定,因為我知道即使離開他、離開這個房子,我依然有路可退、有家可回。
這感覺,真的很好。
【五】
回去的路上,我問啟明:“你是不是經常打架?”
他搖搖頭說:“我練跆拳道好幾年了,伯伯說可以強身健體,以后還可以保護你和媽。”他說的伯伯,是我爸。
所以剛才你打了他?我看了他一眼。
啟明說:“他不該挨打嗎?我媽說他要是敢對你不客氣,就揍他!”男孩的口氣很是理所當然。我忍不住笑著說:“你媽還跟你說什么了?”
啟明沉默片刻,才小聲說:“云姐,這些年伯伯對我和媽真的很好。我媽說,因為我們,你早早離開了家,是我們欠你的。伯伯去世時說,你同意把房子留給我們。可是媽說這房子應該是你的,我是男人,以后我可以賺錢買房子。我媽還說,以后,我們要替伯伯來愛你……”
這么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男孩說這么多話。我從來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在那個家里,爸和他們是怎樣相處的、每天聊些什么、有怎樣的感情。這些年我從來不主動參與,甘愿讓自己置身事外,只偶爾探頭看看。而他們也從來不勉強我參加,不表白、不展現。爸生前也從來不曾告訴我,任由我自以為是地疏遠。但是,他卻用他善良的情感去感染辛姨和啟明,讓他們在他離開后,繼續做我的親人。
他也不動聲色地讓我明白了:即使沒有了父母,我依然有家可回、有愛可依。讓我知道永遠都會有人等在那里,替他和媽媽來愛我。
將車停在路邊,隔著兩個車座之間的距離,不顧啟明的詫異和愕然,我伸出手緊緊抱住了這個男孩。這一次,是暖暖地流下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