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三國作家在北京相聚時,我發現從第一屆文學論壇到第三屆,已經將近八年。時間像刀子一樣——這個對時間快而厲害的形容來自中國一位彝族作家。我個人覺得,一個文學論壇從無到有,八年間從一屆辦到三屆,在這個浮躁的時代,實屬難能可貴。首爾的漢江文學之夜,北九州的女中學生們純樸的書法舞蹈表演,還有那些讓三國作家那么開心的“二次會”,真的讓人難忘。
八年之間,幾位曾經積極參加論壇的作家、詩人不幸離我們而去,日本作家井上廈先生、辻井喬先生,中國詩人雷抒雁先生、韓作榮先生。我愿借此莊重的機會,向他們表達懷念之情。
今天,我相信靠了我們大家共同的誠意和努力,第三屆中韓日三國文學論壇應該會有新的收獲。
我的演講選擇了“如何尋找創作中的靈感”。
開始,我覺得這是一個好題目:“如何尋找創作中的靈感”。甚至在寫出“靈感”這個詞的時候,就仿佛靈感已經帶著機靈勁兒飄落在我頭上。每一個以文學為生的人,都不會推辭靈感的眷顧,當我們的寫作陷入走投無路時,我們常常會本能地祈盼靈感降臨。
可是,我又覺得今天我們討論的這個題目,它其實并不容易討論。因為展開討論的是作家和作家之間,而不是作家和文學愛好者之間。對于后者,我們可以介紹所謂“寫作經驗”,而作家對如何尋找創作中的靈感并不陌生,且每個人都各有心得。遲遲不能與靈感相遇的愁苦,在艱難的跋涉中靈感突然光顧的狂喜,以及由靈感催生出的“文思如泉涌”之酣暢狀態,我們一定都體驗過這其中的千般滋味。我們會心一笑,更愿意把這件事看做只可意會難以言傳,或者用中國人慣常的一種形容叫做冷暖自知。
是否還需要討論呢?
我對這個題目產生畏難情緒,越來越找不到表達的靈感。
索性先離開這個題目。
一次,友人邀我在北京國家大劇院聽瓦格納的歌劇《漂泊的荷蘭人》。這是瓦格納藝術開始走向成熟的第一部代表作。劇情并不復雜:一艘永不靠岸的幽靈之船,一段注定漂泊的命運之旅,一場大自然的暴雨和主人公精神風暴的雜糅,一對不無偏執的尋找真愛的絕望男女,這里有陰郁迷幻的色彩,有人聲與管弦樂的完美融合,有洞察世界痛苦的深邃哲學命題。有介紹說,瓦格納創作這部歌劇的靈感來自于北歐“鬼船”——也就是幽靈之船的傳說。
靈感來了。
傳說一個荷蘭人受到鬼神詛咒,咒他永遠在船上漂泊,每七年才能靠一次岸,惟有真愛才能結束他這沒有窮盡的海上流浪。后來荷蘭人終于被真愛所拯救。這傳說帶有人類對真善美的本能追尋,瓦格納卻在他的歌劇里注入了更為深刻和悲愴的震撼力量。或者可以說,瓦格納借用了這條“鬼船”,表達了他在一個時期對世界和生死的豐滿情感,這部歌劇的歌詞,也全部由瓦格納寫就。劇中凄惶而厭世的荷蘭人站在他那破爛的船頭祈求死亡:“沒有死亡,沒有墓地,不能靠岸,沒有家,這是人生最殘酷的懲罰。”他曾經多次去撞礁石,不死;他曾經遇見海盜要他們把他殺死,海盜卻被他嚇跑……于是他又咆哮:假如人類必須繁衍,就必須有人死亡!卻原來,不死也是恐怖的。當一個被七年的海浪顛簸欲碎的水手向上蒼求死時,我們才悚然而悟生的苦痛,轉而感嘆:舞臺下的我們,幸而還生得安穩。那飾演荷蘭人的男中低音歌者沉郁里夾雜著狂熱的“死亡氣息”,使觀眾不能不為瓦格納理性而又浪漫的巨大才華所折服。
后來才知道,瓦格納本人就在旅行中遭遇過危險的海上風浪。那時他沒有寫出《漂泊的荷蘭人》。瓦格納優雅而出眾的藝術才情,也沒有促他在海上遇險之后立即動筆,雖然,我們完全可以想象,一場親歷的海上風險,被瓦格納快速寫成作品其實不難。可是,顯然他還需要媒介或說靈感,需要一根叫做靈感的火柴,點燃深藏在他內心的所有和創造有關的儲備。北歐的“鬼船”激發了他的靈感,也許“鬼船”就是靈感。瓦格納借來了“鬼船”,他的《漂泊的荷蘭人》又遠遠超出“鬼船”傳說的內涵。那個北歐傳說的結局是真愛能夠使人結束漂泊,而瓦格納卻讓女主人公在最后,為了向荷蘭水手表明她的義無反顧的真愛,干脆縱身跳了海。這樣,真愛又消失了,荷蘭水手悲愴的漂泊又開始了——瓦格納讓我們看到人生的無助,忠誠和愛的軟弱。
關于靈感,《現代漢語詞典》這樣表述:“在文學、藝術、科學、技術等活動中,由于艱苦學習、長期實踐、不斷積累經驗和知識而突然產生的富有創造性的思路。”瓦格納的“鬼船”靈感始于他的海上風險之后。由此我們也可以發現,靈感雖然如此輕靈,但支撐它存在的,是作者笨拙而長久的內心積累,就這個意義而言,靈感是笨的。
靈感又是討喜的,它的“近在咫尺,遠在天邊”的“突然”感是上蒼給藝術家珍貴的饋贈,如同神靈之光,剎那間照亮渾沌的海面。所有藝術家都體驗過靈感降臨時內心的喜悅或說小得意。路邊一棵折斷的牛蒡草讓托爾斯泰寫出了《哈澤·穆拉特》;一只嬰兒的粉嫩光滑的腳后跟讓契訶夫突然找到描寫一個腦滿腸肥的官員的辦法,他寫那人粉紅色的下巴好似嬰兒的腳后跟。嬰兒粉嫩的腳后跟長在嬰兒腳上是多么可愛,但若長在一個腦滿腸肥的官員臉上也許就令人生厭了。這樣的比喻使我至今難忘。我本人也曾體會過靈感光顧的快樂。某個深夜,我在夢中被一個絕妙的句子驚醒——靈感來了。我生怕這句子隨著夢醒而溜走,急忙起身找出紙筆記下。然而,當我早晨醒來,閱讀我那半夜寫下的句子時,才發現那句子其實非常平庸。原來我們有時也有可能完全誤會靈感,同時也誤會了我們自己。當然,我也有真正被靈感照耀的時候。我在寫作長篇小說《無雨之城》時,很久都為找不到如何描寫開頭而發愁。某天中午,我站在窗前,無意中看見一個放學回家的小女孩,一路踢著一只高跟鞋走進院子大門。這個快樂的踢著一只被遺棄的舊鞋的女孩子激發了我的靈感,因為這情景正符合我那部長篇小說的氣質。一部長篇小說的開頭幾乎奠定整部作品的風格。
十幾年前我在韓國曾讀到報紙上一則故事:一個年輕人的自行車壞了,他想扔掉再買輛新車。祖父對他說,你應該學著修一修自行車。年輕人對祖父說,如今誰還會自己修自行車啊。祖父說,如果你的什么東西壞了都是一扔了事,那么有一天你的腦子壞了你也要把腦子扔了嗎?靈魂出了事你也要把靈魂一扔?這個樸素的故事引發我寫了短篇小說《蝴蝶發笑》,我覺得那位韓國祖父和晚輩的對話其實涉及到現代人如何喚醒處理自身種種難處的能力,還有對進步或者是退化的困窘和疑惑。“一次性”的時代已經到來了嗎?一次性的器物給現代生活帶來的所有方便不言自明:一次性筷子,一次性牙刷,一次性紙杯,一次性水筆……而文學的本質是要抵抗生活中諸多的“一次性”的,所以,在前兩屆三國文學論壇上,才有了那么多充滿人情味的、生動、火熱的“二次會”吧?就我粗淺的體會,很多“二次會”里有著動人心弦的生活滋味,有著暫時摘掉面具的真性情,也有對“刀子一樣的時間”的耐心挽留。
2002年春天,我在東京受到盛開的櫻花的“襲擊”。我之所以用了“襲擊”這個詞,是因為櫻花的確震撼了我。她不是我想象中的柔軟的煙云,她的壯觀呈現出一種明麗而干脆的決絕,一種不懼死亡、亦有超常隱忍之力的懔然。我在這樣的“襲擊”中迎接靈感的到來,我找到了常常被形容成“花”的女性,尤其是亞洲女性身上所格外突出的特質。
靈感是一種喚醒,是對作家胸中沉睡的富礦的打開,如同那艘“鬼船”突然闖入瓦格納終日不安的心靈之海,喚醒他,助他一刻不能再等地進入酣暢的創造狀態。我們真正要做的倒是要常問自己:您心中有富礦嗎?
我不禁想要話題回到開始:我們為什么要在這個億萬信息都唾手可得的時代討論文學靈感呢?就因為獲取信息——特別是各色八卦信息太過容易了吧?就因為這些無需想象、不必殫精竭慮、更不懼文字簡陋的“社會情報”對文學可能的淹沒和蹂躪吧?就因為一條網絡信息中的社會影響,有時能夠輕易覆蓋一部長篇小說的容量吧?就因為時代的諸多不耐煩和作家自身諸多不耐煩的頑強干擾吧?若果真如此,那便是文學的失敗。當一個信息社會自信而響亮地踏上經濟高速公路時,寫作者在擁抱取之不盡的寫作資源時,更應該有能力留神文學的險情。我以為,這是我們在今天讓“靈感”走上演講臺的原因之一。
我們到底要如何尋找創作的靈感呢?如同信息不是智慧,智慧不等于靈感,靈感亦無法捏造。正好像人不能揪著自己的頭發飛升。也許,尋找就是不尋找。等待就是不等待。期盼就是不期盼。要得到靈感就要先忘掉靈感。這其實是一種積極的“遺忘”,當我們把全部的情感、智慧和敏銳的觀察力,把對生活不疲倦的熱情,投向對人生世相的追問和對生命的誠實體察時,靈感才會不期而至。我們享受這稀缺的美妙,如果創作過程本身就煥發著某種神秘魅力,這即是其中之一吧。而這魅力的呈現,無一例外地基于作家大量日常的樸素甚至是枯燥的勞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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