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邊城
讀書,倘或不能從書里得到些甚么,就覺得失落,而一旦得到的太多,同樣失落。讀《邊城》就因為得到的太多而惆悵。翠翠和爺爺?shù)哪欠N生活尚構(gòu)不上悲劇,因人總歸有生離死別的;而翠翠的愛情更稱不上轟轟烈烈,只是因為天保大老的落水,一下子平添許多波折。因此,這邊城里的人同我們這些閱讀的人一樣有七情六欲。然而,那里的民無一不樸素、善良而又愛憎分明,倘若因此就認為這些人或者和我們一樣的思想、情欲,就辜負看書的心情,這些邊城里的人,于從文先生的筆下慢慢走過地時候,就和剛脫生地一般,令人分外驚喜。仿佛是初生的我們自己一般,久而久之下去,我們便以為那些人是我們了,因為我們也試圖那樣過著生活。就像浸在水里的青豆,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總要脫下一層沾染腥氣的衣,剮下這么一層薄薄的皮,而里面是實心的,齊全的,未曾有過一點漚爛的跡象。可惜,我不說翠翠,也不說老船夫,單說那只黃狗,省人事的黃狗,每每翠翠的一聲呼嘯到了,那黃狗就巴巴地過來,跟著翠翠的情緒而情緒,跟著翠翠的憂傷而憂傷。好像,它不是一條狗,它也是個人,同著翠翠一道融化在辣辣的陽光底下,生生的被風日拉扯大。­從文先生形容翠翠,這樣寫:“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那狗也同翠翠一樣不輕易動氣,過著散淡而又憂傷的日子。這憂愁也是真真地,因心里懷著些溫暖且潮濕的感情, 同從文先生原先有的感情是一個娘胎里受孕的。 作文網(wǎng) www.zww.cn
汪曾祺評價恩師的小說時說,“邊城”不只是一個地理概念,意思不是說這是個邊地的小城。這同時是一個時間概念、文化概念。“邊城”是大城市的對立面;這是“中國另外一個地方另外一種事情”(《邊城題記》)。沈先生從鄉(xiāng)下跑到大城市,對上流社會的腐朽生活,對城里人的“庸俗小氣自私市儈”深惡痛絕,這引發(fā)了他的鄉(xiāng)愁,使他對故鄉(xiāng)尚未完全被現(xiàn)代物質(zhì)文明所摧毀的淳樸民風十分懷念。 作文網(wǎng) www.zww.cn
邊城的淳樸民風,因了其沒有階級,沒有對立,甚至都不存在上層建筑這樣的意識問題,物質(zhì)之于精神也不存在任何矛盾。沒有人會想,下一頓該吃什么,明天是否該上班了上課,要不要給孩子買份保險,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邊城人的心里,是不會有的,即便在那個時代的別處,戰(zhàn)亂紛飛,他們也一樣熟視無睹似的。就像老船夫拒收過渡人的船資時說地一樣:“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錢,夠了。誰要這個!”倘或拒不過,老船夫便要拿這錢作成茶葉和煙草,燒水煮茶待客,客人有喜好,扎一包草煙在人家腰上帶走。人家不要,他卻還如吵架一樣的爭執(zhí)。因此,竟沒有斤斤計較的事。對清貧的生活不止是覺得滿足,而且還覺得富裕。
“外間”這個詞于邊城的人是一個遙遠的心理概念,什么新聞、戰(zhàn)爭和思想觀念在他們覺得都是些笑話,他們并不覺得自己的淺薄和粗鄙,凡是覺得那些新行為的可笑。然而,不單以這就否決邊城人的可愛,他們依然接受外間靠船泊來一些貨物,只是覺得泊來思想會軟化了他們的民風,一個個變得奸黠而狡詐起來,就把這美好的桃花源給糟踐了。因此,從文先生在《桃源與沅州》一文中寫:千余年來讀書人對于桃源的印象,既不怎么改變,所以每當國體衰弱發(fā)生變亂時,想做遺民的必多,這文章也就增加了許多人的幻想,增加了許多人的酒量。至于住在那兒的人呢,卻無人自以為是遺民或神仙,也從不曾有人遇著遺民或神仙。這個桃源也得益于《桃花源記》而有名氣,但又更真實,可捉摸,可感知,也如邊城里的“茶峒”寨子一樣生動而活動。
寫完這以后,先生又寫到:“即便做******女,也永遠那么渾厚,遇不相熟的主顧,做生意時得先交錢,數(shù)目弄清楚后,再關(guān)門撒野。人既相熟后,錢便在可有可無之間。”皮肉生意在從文先生的眼睛是也完全另類的注釋,在我們覺得這樣一些女人沒有什么值得好說的時候,先生卻在他的諸多散文里提到這樣一些并非毫無感情的女子,這也便是在邊城里才有的女子。放到如今,感情的事并非是日久天長便牢固,卻是一日日長久中生出嫌隙,生出恨,生出埋怨,生出糾葛不清的債務。然而,邊城里的一切人物在先生的筆下皆是有感情的,而且是一種純粹無私的感情,或因物喜或因己悲。因此汪曾祺先生又說,“可以說《邊城》既是現(xiàn)實主義,又是浪漫主義的,《邊城》的生活是真實的,同時又是理想化了的,這是一種理想化的現(xiàn)實。為什么要浪漫主義,為什么要理想化?因為想留駐一點美好的、永恒的東西,讓它常在,并且常新,以利于后人。”
這樣解釋,也沒有再多的疑問,人物與環(huán)境都是一樣的栩栩如生,緩緩架構(gòu)。一簞食,一瓢漿,慢慢的喂養(yǎng),就成了這讓人憂傷又喜不自禁的小說,正如從文先生在小說題記里寫的: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山地作基礎(chǔ),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jié)實,勻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的理想的建筑。這廟里供奉的是“人性”。我不得不說,邊城是個烏托邦,而且類似于一個空中樓閣,在我們內(nèi)心深處一定曾經(jīng)筑造過這樣一個掛在山崖邊上的吊腳樓,不怕侵蝕,不怕毀壞,倔強地貼著現(xiàn)實與理想邊緣的崖壁懸掛,終有一天,它因作為一種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而珍貴。因此,就容許我如喚親人名字一樣地喚它:邊城,邊城!
2009.0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