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花開，駕鶴西行散文

　　岳母從醫院回來，心里知道時日不多，坐在床上靜靜等待大限的降臨。窗外，是她每年都要種的油菜。幽幽的花香被風從門底下、從窗縫里送了進來，她貪婪地吸允著，卻無力走到門外看上一眼。

　　岳母就這樣聞著花香咽下了最后一口氣，樂隊、親人、鄉鄰浩浩蕩蕩為她送行。正是春暖花開的季節，岳母的靈車沿途鮮花盛開，風景如畫。這是一片酥梨園，一團團、一簇簇的梨花頂著縞素白，多情地在風中搖曳。這是一片桃林，姹紅的桃花把整片田野渲染成胭脂世界。路邊的小草也開了花，淡黃色的、米粒大小。這種草叫做“米米蒿”，可以吃的，岳母曾經挖了不少這種野菜，用水炸了捏成團狀讓人給我捎到北京。最讓我感動的是，岳母墳地，緊挨著一片李子林，這種李子果大如磨盤柿子，花朵呈現出不可思議的象牙白，純潔，高雅中又帶著熱烈。岳母的棺材下葬的時候，這些花朵在風中拼命地向著這邊搖擺，花瓣飄飄灑灑就像下雨。

　　岳母是個農民，她一生的大半時間都是在土地里勞作。她聞慣了田野的泥土味和莊稼花朵的芬芳，她把無數汗水灑在這片土地，滋養著作物和野花。這片土地曾經帶給她豐收的喜悅，也帶給她欠收的絕望。她曾經從這片土地里把糧食背回家，養育她的四個兒女。在公社化時期，青黃不接的時候，她在這塊土地里偷過苜蓿、搓過麥粒、摘過豌豆角、撿過苞谷穗。春雨瀟瀟，她和這塊土地一樣朝氣蓬勃。赤地千里，這塊土地的干涸在她的臉上皸裂。如今，這塊土地用鮮花和芬芳迎接了她。

　　我的岳母，我流著淚為你祝福，甚至有些羨慕你徜徉在百花之中。

　　地上的每一朵花都是一個人。岳母平常又普通，屬于她的花朵，應該非常不起眼。她舍不得穿新衣裳，一件外套能穿七八年。她舍不得吃好的，一碟辣椒一塊干糧就是一頓飯。她不善言辭，甚至連一句好聽的話都難以開口。她從來都沒有表揚過別人，對于別人的'表揚贊美以為心口不一。可是，只要發現你愛吃啥，她就總給你做啥，直到把你吃膩為止。她好像總是出現在該出現的時候。比如你大汗淋漓，她會給你遞上一塊毛巾說：擦擦汗，別著涼了。你光著膀子抱柴火，她會遞給你一件長袖衣服說小心扎破胳膊。你口渴要喝涼水，她會端著一大缸子半熱的茶水叮囑你說還是茶水解渴。你吃過蘋果，然后無意間說這種蘋果真好吃，她會把蘋果珍藏起來，執意等你回來再吃。時間長了，蘋果失去水分成了核桃，她還是會拿出來讓你吃，并略帶歉意地說：沒保管好，都干了，不過味道還是甜的呢。

　　這樣的人，哪一種花會是她的？想了想，可能屬于無花果。無花果并不是沒有花，而是把花朵深藏起來，花朵的艷麗和芳香都用來滋養果子，再把甜美獻給人們。她和我岳父最早在城里開了飯館，起早貪黑忙活，辛辛苦苦掙錢養家，四個兒女個個因此日子過得蠻不錯。她掙的錢，好像永遠都不屬于她，不管你是不是已經掙了工資，總要補貼你，并說掙死工資錢總是緊張。她好像覺得你連坐火車的錢都不夠，你要遠行，她用紙包了錢說是讓買火車票用。年齡大了她干不動了，回到農村過普通農民的日子。她家的燈泡，永遠是最小的，昏暗得像螢火蟲。別人埋怨，她會說：又不干活，看見亮就成了。給她裝了空調，舍不得用電，終日用布包裹起來防塵。我們實在不明白，像這樣一個掙過不少錢的人，究竟對錢的意義有多少理解？

　　蝴蝶產籽后不再進食，蝎子產子后把自己的身體讓孩子們吃掉。這既是劫數又是定數。岳母是母親，她活在世上的唯一職責是養兒育女。她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別人過得好一些。

　　她生命的最后時光，都是在痛苦中度過的。她的遍體鱗傷，是生命之花。她的徹骨疼痛，是人性之美。她的痛苦呻吟，是母愛的絕唱。如今，她終于擺脫了無邊的痛楚，卻把自己交給了無邊的黑暗。

　　岳母西行，從容地走、瀟灑地走。通衢坦途，開滿了金色的曼陀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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