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記憶叫比較散文

　　我的家鄉是個種植水稻小麥等糧食作物的低洼水鄉。行走水鄉，吃碗飯的工夫就可走過好幾座小橋或土壩，看見好幾處池塘小河。我們的村子依傍東西流向的袁涇河，村子前頭是一片連綿數里的大荒灘。大荒灘西南毗連四面環水的紅豆山莊，紅豆山莊里長一棵快近五百歲的紅豆樹。明末清初，東南文宗錢謙益和秦淮名妓柳如是結為伉儷后，自常熟城遷居莊內，在紅豆山莊度過了他倆人生的最后時光。在莊內，錢、柳遍請詩壇名流，于紅豆樹下吟詩酬唱，亦在此商討反清復明大業和資助戚繼光部下的抗倭斗爭。

　　小時候，伙伴們放學后一跨進門檻，就迫不及待地扔下媽媽用土布縫制的小書包，拎起一只草籃，提上一把鐮刀，風風火火地跑去稻田邊的垅溝、岸灘割青草。待到割滿一竹籃青嫩的豬草，伙伴們便不約而同地跑到淺水的河灣，三下五除二褪去褲衩，撲通撲通跳進清涼的河水里嬉笑吵鬧。一時間，被夕陽染得流光溢彩的小河灣，因為孩子們激烈的水仗而金花飛濺、笑語喧天。鬧夠了，鬧倦了，伙伴們有的游近浮滿紅菱的水灘采食肥嫩的菱角，有的鉆進荷花飄香的蓮塘品嘗甘甜的蓮心，有的則似水鴨子般地潛入河底或者鉆進蘆葦叢，捉田螄，摸河蚌，然后用荷葉包裹著收獲的水產，放進草籃掮回家。水鄉的孩子懂事，不容爹媽叮囑，就都自覺地負責著家里豬羊的晚餐，雞鴨鵝的早點，以及一家人的菜蔬。

　　炎炎夏日的中午，被老日頭曬烤得像小泥鰍一樣黧黑油亮的伙伴們，背上一只魚簍，蹦蹦跳跳地跟隨大人，泅水抵達河塘匯集處的大荒灘，這里的荒灘一塊挨著一塊，縱橫交叉的河道若隱若現在荒灘間，迷宮般的讓陌生人分不清何去何從，也辯不了河道荒灘。在這里，孩子們配合大人做著有趣的開心事——戳蟹。水鄉的農民諳熟蟹性，他們事先用竹竿沿河道的淺灘打造了一個又一個頭尾貫通的彎彎深洞，引來自以為找到了理想居所的螃蟹住宿其間。突然，洞口戳過來一個竹篾小拖把，推動水流將螃蟹沖到了洞的另一端，就這么著，那螃蟹稀里糊涂地被抓住塞進了魚簍。戳蟹有趣，在荒灘上罩魚更絕。月明風輕的晚上，居住河塘港汊深處的白魚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荒灘的淺水地觀光賞月、談情說愛，跳躍狂歡。這時，村民們突然在荒灘冒出來，驀地摁下形如鳥窩的大籠子，陶醉于淺灘的大白魚瞬間被罩進魚籠插翅難逃，莫名其妙地成為了村民飯桌上的時令佳肴。

　　家鄉的水，給予孩子們歡樂，更為村民提供了灌溉、舟楫、漁獵的便利。我回鄉務農后，還認識到家鄉水錘煉人的機智。記得五十多年的夏季，我和老農楊老伯搖大糞船回生產隊。半路上，老天突然沉下臉，轟隆隆的打雷和呼喇喇竄到河面的閃電，使人墜入了一片刺眼的光海里，嚇得我的一顆心臟幾乎蹦出胸膛。與此同時，爛桃子般的大雨點劈頭蓋臉砸下來，砸得我皮膚發痛，砸得我睜不開眼睛。船上的一切都濕了：吃的濕了，穿的濕了，蓋的也濕了。好不容易遇著一座船坊，我們迫不及待地鉆進船坊泊船避雨。暴雨過去，繼續飄灑蒙蒙細雨，我倆濕淋淋地縮在冷風里，凍得索索打顫。楊老伯說：“凍死懶漢了，開船吧，爭取早點兒回到家。”可是，滿載糞水的木船，靠一位六十歲老農搖櫓（我剛學會搖船，只能當助手）哪能搖得快呢？天慢慢黑了，我們的船終于進入了迷宮般的大荒灘。楊老伯囑咐我：“去船頭，蹲著，不能擋住我的視線。”憑著豐富的夜航經驗，楊老伯搖著船緩緩地在荒灘間的河道穿梭。忽然，我覺得左前方黑乎乎的，急著大叫：“扳艄，扳艄，淺灘了！”哈，瞎指揮犯下大錯誤，唿——船頭擱上了淺灘；嘩——糞水晃蕩外溢，木船傾斜。“可惜，可惜，”楊老伯嘖嘴叨念著，指導我，“撐篙，撐櫓前篙，腳下別亂動！”多虧楊老伯諳熟荒灘的水道，多虧裝載的是大糞，我們總算順利地闖過荒灘回到了家。第一次感受搖船夜行的艱辛，以后的日子，類似的經歷也就見怪不怪了。

　　家鄉有一支民歌這么唱道：“彌彌風來颯颯雨，白茆塘兩岸水大白茫茫。大水卷脫兩件破牢房，大哭小喊滿村莊。”這是家鄉水的暴躁、桀驁不馴的另一面，可那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家鄉屢遭洪水肆虐，老百姓流離失所；或者遭遇干旱，種田人同樣苦不堪言。就在我搖糞船那年，全村已建造了好幾座防澇套閘和電力排灌站，因此家鄉的水再也不會爆壞脾氣，她溫順地滋潤著村里的良田，養育著河塘港汊的魚蟹，盡心竭力地服務著家鄉的工農兵學商。

　　上世紀末，我們這個原本臨近國道的村子，又有了一條高速公路在大荒灘凌空穿過。新世紀，因錢謙益、柳如是傳奇故事而聞名遐邇的紅豆山莊，借著交通便捷的優勢，建設起了千畝千棵紅豆樹景觀林風景區。千棵紅豆新苗，結伴五百歲紅豆古樹，與修葺一新的紅豆山莊的一座座建筑，與全國第一座展示民間文化的白茆山歌館，與香煙繚繞鐘情悠揚的古剎增福寺，高高興興地聯手恭候來自四面八方的賓客。荒灘周邊如今已是萬畝旱澇保收的豐產良田，經營這萬畝良田的田娘家庭農場，因為推廣他們獨家生產的顆粒有機肥，因為推行綠色種植、科學種田，獲得越來越多的村民的信賴，正前所未有地蒸蒸日上。近期，田娘農場正憑著公路四通八達的優勢，在大荒灘規劃建設一個與紅豆山莊風景區銜接的濕地生態植物園。

　　日前，筆者帶領鎮內的退休老教師坐上村鎮公交車，兜了一圈我們村村南的鎮工業園區，隨后游覽了紅豆山莊風景區，近距離接觸了紅豆古樹，再后登上增福寺的悟音樓聆聽梵音，眺望我老家前的大荒灘——擬建中的濕地生態園。“老馬，風景這邊獨好！”曾經步行一個多小時泥濘路到過我家的老同事喟然感嘆。“是啊是啊，”我不無驕傲地接口說，“比較過去，今朝的家鄉的的確確很美！”

　　眺望著美麗的家鄉，我會想起家鄉的過去；又因為回憶家鄉的過去，更覺著今天家鄉的美麗。我熱愛家鄉，還很想為家鄉更美麗的明天盡一點兒古稀老人的綿薄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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