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青瓦涼散文
陌上兩個字很妖。
是妖嗎?是詩詞里的妖,有山有水,有情愛。應該是眼里的桃花,心里的疼,是等待,是站在柳樹下等待的年輕婦人,不是江南煙視媚行的女子,詩情畫意寫滿眉頭,一定是北方的婦人,花樹一樣健美,穿著大紅的襖,黑漆漆的彎眉毛,白里透紅的容長臉。心里的想念放不下了,費心思了,小蟲子一樣在蠕動,風刮了,花搖了,這是北方女子心里的陌上。黃土,藍天,蒼茫的老柳樹,隱隱的,把種子漲開一般的心事全都泄露了。
陌上也很靜,有一種早春漫漫遠意里的幽然,肅穆,或者難收難管的爛漫。是記憶中遙遠的山村,遠看一片青色,掩映著拂曉的薄霧,朦朧悵然而又分外清澈。那桃花骨朵鎖著一層胭脂色,好似思情的姑娘,藏不住,卻又故意把春意寫在臉上,不打自招的惹人。真是綠有綠的好,紅有紅的俏,連農婦新割下的一把韭菜也透著如此不俗的綠。
那時還是姑娘,春天里穿簡單的白衣,跑起來,風吹進衣服會鼓起來,似白衣里有一萬只鴿子。風聲在耳邊劃過,整個高低不平的山地跟著旋轉,有眩暈的快感,像胡蘭成的陌上桑那樣,“陌上里,春陽瀲滟的像有聲音,村子里非常之靜,人們的心思亦十分簡潔。”
閑時端坐在屋檐下,想找春天究竟去了哪里?有詩說春是被雨打風催去了,蘇小妹卻說,春是被燕子銜去了,后人不以為然反而說,春是與柳絮結伴,嫁給流水去了。現在想來,春天像盛大的宴席,桃紅柳綠的熱鬧夠了,終會散場的,桃花謝了,該結果兒了。春一定沿著舊土路,看那樹上老了的一把厚綠,看粉艷的桃花落敗成泥,看屋檐上蜘蛛結了網兒,時光和春意在上面攀爬著,像要落下去,一寸寸涼下去了,到了夏的季節了呀。對那即將遠去的春天說,莫要再等我,從此我在紅塵里,在煙火最深處。
老家的夏天,是綠葉映著紅花,清風婀娜著柳枝的陌上,山間小路旁的野草,綠的要發了瘋,泥土味和青草味混合著漂浮在風里,鉆心鉆肺地清香,誰家院子外面,幾個提籃背簍的婦人聊的正歡,粗糙的臉頰似有紅霞飛過,語言潑辣,卻自有一股動人處。草垛里母雞咯咯叫,紅冠子的大公雞艷艷的跳著舞,山對面的白楊樹葉子嘩啦啦響,這是一幅水彩畫吧。山坳青瓦房,紅花綠萼,真是一片驚艷。
院子里瓦房的墻是黃泥土混著麥殼上的墻皮,在陽光下透著油光的橘黃,房頂的青瓦露著斑駁的黑,只是瓦因為蒼綠的青苔而開始有了江湖氣,有了幾分瘦骨,而幽暗的青瓦開始劍氣森冷,暮氣逼人,那蒼涼的感覺無端的好。恰在此時,窗外飄來隔壁家的笛子聲,直吹的眼前的字幻化成了老家的.月,房上的瓦,
橫笛嘹亮悠揚,把一切都吹開了,不是心思徘徊,而是天上地下,眼前的書頁紙張都神圣起來了,人生再也沒有生死成敗,英雄圣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
想起屋檐下的幾株月季花,曾看著她開了又謝,謝了又開,我看她含苞,看她照著太陽,花苞微拆,清露滋滋。雖每回開出不過三朵兩朵,卻這樣好,因為活生生的艷,連墻角的柴火,墻頭的野草都是真實耽美的了,父親挑水回來放水桶,一朵月季花恰好掠過他的臉,如他予我的溫柔疼愛,心里是微微顫抖想要流淚的。黃土地,蔚藍天,青瓦,綠草,這些記憶尋常的這樣溫暖,處處驚艷卻又不著痕跡,寫在過往的光陰里,竟是這樣留香,那曾是我少年的時光呀。
近幾年回家,發現村子里很多房屋翻蓋一新,白墻白瓷磚在太陽下很耀眼。幾處瓦房顯得低矮,黑乎乎的,像穿著舊衣寡淡的沉默老人,記憶中的陌上青瓦房是詩意的,溫暖的,兒時的冬天,雪花簌簌,急匆匆的落,似俊俏的后生赴那春娘的約會,焦急起來也顧不得步伐了。漫天風雪夾著一股炊煙,那煙凌然遠去,不與風雪糾纏,像有了禪意一樣。泥墻青瓦的房子,老式的釘著門環的大門,過年貼上大紅的春聯,門口掛上一頂紅燈籠,窗上是紅窗花,屋檐下掛著黃燦燦的老玉米和紅辣椒,白色的辮子大蒜,可眼前的情景分明是蕭條的,衰敗的,是深深的寡意。
新房子里新擺設,雖是平房已然隔出了客廳,臥房,現代化裝飾不亞于城市。
人們笑顏明媚,畢竟屋子明亮寬敞,這是莊稼人盼望的日子,那些老房子,不是無限詩意的存在,而是曾經艱苦卓絕的日子沒有了。應該高興些的,可心里卻酸酸的,無比懷念那陌上花開,一排排的青瓦房,路旁堆著瓦礫,一片半片的老青瓦黑黢黢的埋在泥土里,如同愛情的骸骨,再也不會有人管它們了,哪怕它記得柴米油鹽香,它看過桃花紅杏花白,現在就這樣散亂在荒天野地,青著,忘記著,又回憶著。
記憶如流水潺潺不絕,還是穿水紅夾襖的丫頭呢,村里的孩子與鳥雀一樣成天在外,摘桑葚,掐野菜,放牛嬉水。聽得村里中午雞啼了,才沿著田邊彎曲的小路回家,穿著紅條絨或者青布的布底鞋,有些頑皮的小男孩,敞著衣服,手扯一片大核桃葉子扇著風,滿面通紅,一股熱曬氣。最突然的就是晴天落白雨,大太陽大雨點,雷聲過后半邊天上垂下彩虹,最是好看,瓦間滴水連成一條細碎的珠子,太陽照著水珠簾,像水晶串成的,院子里全是一片連著一片的水,倒映著幾株月季花,姿態翩然。
漫山遍野的綠映著太陽的金色,日影黃土堤,就像腳下的土地都是黃金鋪的。
午后了,村子里開始安靜,唯有隔壁阿婆在大門的青石板上用棒槌打著陳年的麻,帶著回聲,一記一記非常穩實。冬日里,是要用槌好的麻捻成麻繩,納鞋底的,莊稼人鞋底是要千層底呢。弘一法師說最好聽的聲音是木魚,而那槌麻的聲音便也有這樣的安定。
年年陌上,樹葉綠了又黃,花開了再謝,古樸的青瓦房越來越少,我寫起來惻惻輕怨,脈脈情思,但那光陰如白駒過隙早就不在了。山河依然浩蕩,時光依然流轉,所有光陰和藏匿的經年故事終將不再。光影舊了,容顏老了,總要舊貌換新顏的,屬于你的那一季,會過去的
請帶著使命和喜悅,整裝待發,莫等待,少年若白了頭,連悲切都是空的,是陌上的灰色。書里說,“青春是最短的東西,是光影里織金線,那樣奢侈,還沒有覺得如何,轉眼就過完了。”四季春秋的交替,除了花紅柳綠,也包含了風霜雪雨,誰能不動聲色的過完此生?草木一秋,枯榮無常,其實都是人世的調子,那一季不是煙火里最濃的一截?請努力的開放,不用怕凋零,這身后的千山萬里路,是要懷著歡喜浩浩蕩蕩走下去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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