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頭山散文
(一)
轉頭山很大,是當地人跟我說的,至于多大,當然現代儀器會給一個確切的數字,可我與當地人一樣,不喜歡一串蝌蚪式數字去計算她的面積,還是當地人那種用雙腳丈量的行程表達,顯得有力度和親歷感。
他們說轉頭山從西北端到與寧德縣交界的東南端,要整整的一天行程。這整整一天是幾個小時?從他們的描述中,這一天是一個白晝。他們這樣說:“第一天晚上備好第二天中午路上填腹的草飯包,公雞一打鳴,太陽從轉頭山東山出發,我從村里動身,相迎而行,一路不停不跑,勻速行走。正午時光,與太陽迎面相撞,太陽一躍到了頭頂,陽光落頂而下,我整個人被太陽壓成了一截短短的身影,氣憤中跺著雙腳,發現踩到了自己戴在頭上斗笠投下的影子。此時,我不再生氣,便坐在路邊,埋頭食下昨晚備好的草包飯,填飽肚子繼續趕路。往后的路與太陽是相背而行,且行且遠。當各自回首,我看太陽,太陽看我,我到了轉頭山與寧德縣交界的東頭,太陽仿佛也就在村后雞髻山后落下。”想想太陽與人一天行程之遠,轉頭山該有多大。
雞髻山是康里村的后門山,雖不屬于轉頭山,可與轉頭山連體連脈且一峰突起,以一千二百米的海拔高聳于群山之間。從它的名字可想而知,雞髻雄雞之冠,雞髻山下皆為雞體,偌大的轉頭山也就是雞髻山看護下的一群山體,登上雞髻山肯定能一覽群山小,轉頭山的東西南北,一樣可以在一指比劃間。
有緣不必謀劃,文氣與茶香總有投緣時,經營雞髻山上的茶基地的主人就在春深四月時邀約我一同上山,不謀而來的中意讓我有些失去把持,欣喜外露,他們不知情,還一路說我好話:賞花、待茶、觀景,一叫就能成行,實際中我更重要的是能站在雞髻山之巔,看清轉頭山大到何種程度,看看它的每塊肌理,有幾道山梁,幾條溝壑,會藏下許多的故事。
這一路同行的有上海來的老總、作家、京劇名角——茶葉形象代言人。呵呵,我想象著陌生人來到這陌生的環境,是因陌生而生遠,還是新鮮而激動。結果,陌生與陌生的相遇,原來不僅僅是新鮮,而還如初戀,樣樣不舍。不是問這問那,就是說東道西。她們說:山里面有樹、有花,有草、有茶、有中藥等等誰都知道,但是否有山妖鬼魅呢?他們不知道,若有的話,那轉頭山也有嗎?
城里人不知道的東西,山村里的人當然知道,一位山里人就對她們說,山里面住著神仙,城里人也唱過這歌吧,神仙就是妖魔生的,有孩子能沒父母嗎?但現在不能說,進山要有禁忌,到時候再給你們聽。山里人的禁忌二字,給她們活躍的思維亮了紅燈,車內漸漸安靜了下來,這一刻的安靜正是為下一波熱鬧的到來儲蓄著能量。
(二)
上山的公路可想而知,九曲十八彎是家常菜。康里村曾有一個很不雅的名字叫坑里,但這個名字很本性。一個坑字,道出了康里周邊山情地勢。公路坡度特別大,坐在車上會情不自禁地脫離靠背身子迎前,好在路邊翠竹挺拔,擋阻山下的視野,增添幾分安全感。
雖然是人間四月,處處花香,海拔1200米的雞髻山上依然寒意襲人。再添些微雨,云霧時隱時顯。老茶樹就長在雜樹林中,茶與燦爛的杜鵑花相互點綴,嫩葉新紅處處清新。幾個上海來的女士一下感到年輕了許多。上海京劇名角,她放開嗓子,唱起京劇名段。女作家指著山腳下的村莊,詢問這是什么村?什么莊?還有一些說:生在這樣的地方,喝著這樣的茶,還做什么人,當神仙去。這一潑的熱潮還好是發生在雞髻山上,若是在山下村莊的室內,在趕跑睡在屋頂的貓的同時,會吸引來全村的人,村子的正常秩序會被打破一刻。好在她們是在山上,就周邊一些茶樹呆呆地聽著,稍遠的一些擺了擺算是呼應。我一個勁向上攀,要攀上最高峰,一邊看看轉頭山,同時也轉過身看看太陽落山的地方怎么樣。
站在雞髻山上,視野開闊,看了風景大而多,為了裝下這些風景,只好把心房撐大,高山之巔的我,心胸跟視野一樣寬廣遼闊,容下群峰眾壑。轉頭山、康里村,村邊田園、河流、水庫,乃至一片蘆葦花一網收羅,在心倉分門別類一一安頓。
轉頭山山南之水是黛溪,山北之水是白琳溪,兩條溪水在轉頭山之東匯聚流向古瀛洲。古瀛洲不僅溪流競匯,也是財流物流、三教九流聚集的地方。山中下來的可以在這里停下,海中上來的也是在這里泊岸,許多交易就在這里進行。這里數銅板的聲響,酒樓里糖醋味隨風兒一刮,轉頭山東邊的樹兜得滿滿一樹,搖一搖能聽到銅板的聲響,嗅一嗅能聞到酒香肉味,這轉頭山的樹就是過路人看了也睡不好覺,何況沿溪居住人家。他們早上在轉頭山砍下幾根木頭,順水漂下,傍晚就可以在古瀛洲小酒樓沽酒劃拳。這樣的樹、這樣的山還能有安靜嗎?明偷暗盜,爭搶地盤等事情也就在轉頭山上不停地演繹,打打殺殺代代不息。在屏南縣還沒建治,屬古田縣管轄時,轉頭山就留下民武官文的山權爭奪故事。
“清康熙五十七年,莒州百姓越界砍伐轉頭山杉木,康里村鄭姓村民上訴,福建布政司責令古田、寧德兩縣知縣實地會勘,古田知縣中途得病返回,寧德知縣單方勘定,并立‘縣界’把轉頭山劃到寧德縣內,康里村百姓不服,打斷界碑,扔于深澗。古田知縣得知此事后,感覺寧德知縣做事太不公,便提筆寫了幅字寄給寧德知縣‘寧字上四心,德字下四心,心心偏向’。寧德知縣收悉后,也回了一幅字‘古字外十口,田字內十口,口口無憑。’就這樣轉頭山成了一塊兩縣紛爭不休的地方。直到1957年,福建省委做出決議:‘轉頭山爭執范圍全部收歸國有,并托管康里……’糾紛告停。”
轉頭山的山界不再紛爭,沿溪而上的山風吹純粹縷縷,飽含著茶鹽道上茶香與海味,溪水上漂流片片樹葉,蓄滿季節的信息,又寄出一茬茬季節變換的便箋。
(三)
鮮活的故事如同雞髻山上老茶樹的茶葉,不僅味純厚,還特別經得起泡,喝起來口口回甘。幾個客人說下山后一定要去看看滋長著故事的轉頭山,我指那一崗接著一崗的山對她們說,一葉可以障目,那一崗崗山,我們進去完全是一只螻蟻爬到了大象身上,還是在這里看個輪廓吧,至于轉頭山的故事雖不敢說跟樹葉一樣多,但可以說那些故事像老樹一樣,曾經滄海,而今平淡。
“轉頭山”又叫鄭公山,系康里村鄭姓祖婆彭氏陪嫁的山。當年彭家將此山贈與鄭公時,鄭公禮讓不接受,將山契還給彭家。彭家認為,贈出的東西哪能收回,就說暫時保管契約,后鄭公孩子長大了,彭家外祖又復授此山及山契,因而當地人稱之為“轉頭山”。
鄭氏先祖來康里定居,是一根樹樁的引領,一棵樹的護蔭。說是鄭氏先祖,他每天天一亮就起床,朝著轉頭山太陽升起的`方向,深深作揖,說上三聲“謝天謝地!”每天傍晚回到自己茅草房,洗完腳,又對雞髻山作輯,又說上三聲“謝天謝地!”不管他日子過得怎么樣,他從不抱怨。
一天他趕著牛到了現在康里村這一帶放牧,把一根杉木柴擔倒插在山里,幾天后發現這根柴擔萌出了新芽。他便從原來的地方遷居到這根柴擔成活的杉樹對面。一邊放牧,一邊開荒,漸漸有了點家當,便謀劃起成家立業的事。
緣如山洪之水,來不可拒,去不可留,居住在白琳溪北岸的彭氏家族,看上了這位年輕人,決定嫁女給他,并把對岸的轉頭山全部陪嫁于他。雖然說鄭氏先祖初始沒有接受,生兒育女后,彭氏轉頭復授,才接受了這份產業,這一接受,可謂是有家有業。
彭家人把轉頭山當嫁妝陪嫁給鄭家,是心情,也是山情。鄭家人因一棵樹而擇居,敬樹如祖,對山與樹的呵護比誰都細心,把山托咐給他一定能保得千秋林茂,再說彭家居山北之水的北岸,南岸之山雖說只一水之隔,可這條白琳溪百里流過,走到這里水多勢大,積潭成淵,跌崖成瀑,兩岸高山壁立千尋,管業相當困難,贈給女婿既可扶助,又可保護基業,這是上善之舉。
善舉于人可以傳德興業,彭氏的擇決如同一粒種子,與歲月共同成長,那棵倒插杉樹長大成一棵大樹,鄭氏也繁衍成大村了。轉頭山也不斷帶給鄭氏財富,鄭氏子孫從水路返木起步,成商成財主。村莊里大宅院有了飛檐翹角,有了雕梁畫棟,檐下墻飾有了灰塑,高高的馬頭墻高高昴起了鄭氏族人成就的驕傲。建客棧、筑鏡湖、修街衢、蓋宮廟、建寺院,架廊橋。康里村成為一個通往古瀛州和古田縣重要驛站。康里村不僅泊下南來北往的客商,還泊下多元文化。社鼓咚咚唱大戲,魚罄聲聲傳太平。各路神仙也在這里安家落戶,一本本的北路戲把轉頭山養育的人演成了諸侯將相,演成了才子佳人,演上悲歡離合。一碗碗康里的炒面把那股麥香彌漫村弄街巷。
善舉于轉頭山這方山水,則能讓天塹變通途,德遺千秋。清《屏南縣志》記載,“龍井橋,宋代始建,清乾隆年間(1736—1795)毀于火,嘉慶二十年(1820)十一月由董事彭爾培等34人募捐重建,耗銀1319兩。橋為單孔木拱廊屋橋,至水面高19.5米,單孔跨度22.2米,橋建筑在兩端峭壁巖石上,東端橋堍僅由兩根石柱支撐,建橋工藝高超,令人嘆為觀止,其橋身造型被我國著名橋梁專家茅以升主編的《中國橋梁史》作為插圖,為我國東南十五險橋之一。”史之可愛在于真實,史之可愛在于德芳千古。碑斷了芳名還在,路荒廢了故事還傳。康里人在說,去過轉頭山的都在傳,說當時這座橋修建時,到了橋屋椽木修齊時,木匠師傅爬到屋頂,見橋下幽深龍井,差些失禁,再也開不了鋸修齊椽木。幾個師傅想盡辦法都不得法,依然不敢上橋屋,最后還是觀音菩薩托夢掛雨傘于橋遮住視線,才得以安全完工。
山再險有路盡可攀,水再深有橋皆通途。轉頭山一年四季見證著這一切。
(四)
轉頭山,是一片原始森林。這“原始”二字,仿佛是題寫在遠古街衢巷口碑坊上的匾額。睹坊追思,讓我想象若置身于轉頭山這原始森林,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境況。亙古的時光會不會停留在這里與我邂逅?是一棵樹、一根藤、一坯青苔,還是一股味?是腐朽的味,還是野蘭芳香之味?是不是有千年不老的樹精與山蘭仙子?我想只有走進轉頭山,五體相投與她相親,才能體會。
選擇一個陽光透亮的日子,請上向導,探視轉頭山。隊伍不小,十來個人,大家都做了武裝,只露臉皮,不露別的肌膚,雖說是初秋,許多生靈并沒因秋來而提前越過冬,還會出沒叢林覓食,我們舍不得血肉成為他們的秋中的一味。
穿過片片臍橙、蜜桔園,走過古道,別過路亭,幾位女士,雖然一步一趨,不是太利索,但跟隨著隊伍,越陷越深,漸漸滑入了轉頭山的原始森林。雞髻山的山腰翠竹,山頭老茶若是修得真道,那這轉頭山的原始森林就是土著。青藤壯如樹桿,若不是藤彎延屈曲,真分不清是樹纏藤還是藤纏樹。山地樹葉鋪氈,見不到泥土。山外陽光能透底曬到腳跟,而這里只能見到偶爾星星光點,大家都把太陽鏡架到了頭頂。她們說這些樹并不像樹頭的風水樹,老而粗壯,大到要幾個人合抱,只是奇形怪狀,有的兩頭扎地而一桿撐天,有的掛壁橫生,有的懷中長出別的樹,橫插豎長,雜亂無章,難道原始就是恣肆狂野嗎?
山中終于能到一片大塊的陽光,原來有一條小溪澗,因為水是無聲無息地流著,沒近前還真不知有這些溪澗。向導說,不可沿溪亂走動,要跟著他走,就因有水,澗邊就會有特多的爬蟲或動物出沒。還交待腐朽的樹不要亂踩,更不敢坐它上面歇息,至于為什么等出山了再說。山里人進山,不直呼姓名,不說話。大家一下子也緘口不語。有人悄悄告訴我不要再走了,怕這陰森森的叢林,更怕出沒的爬蟲,現在看那些倒在地上腐朽的樹,都感覺隨時會發起脾氣,攻擊我們。向導知道了情形,便把我們引到前往寧德莒洲去的古官道上。
我們站在路邊,回顧剛才穿行一個多小時的深林,僅僅只是轉頭山大裙裾的一角。向導指著一個大山坳,說那就是明朝開采銀礦留下的,現在人稱為大銀窩。隊伍中有人興奮起來,說剛才何不沿坡橫插直達大銀窩,看看怎么樣。向導笑了笑,輕輕說了聲“就憑你們的速度,可能到太陽落山了還走不到那銀窩邊。”大伙兒齊聲唏噓。向導終于道出轉頭山祖輩的歷險。說是祖上有位大娘進山采野菇,衣服被樹枝勾破了,便坐在橫倒在地上的一根枯樹上縫補,沒想到一坐發覺冷冰冰,軟綿綿,才知道是條大蟒蛇。好在蛇并沒傷她。可她回家大病了一場。這轉頭山,這故事,隊伍中的人各自反應都不一樣,但一樣的是沒有一個人想重返林中。
我看著這轉頭山,看陽光照過,秋風吹過,我想若一個人能成一股風多好,不僅能躍過轉頭山,還能隨四季時令而行,與轉頭山共度時光。春來吹幾股濕潤的暖風,讓萬物復蘇,綠了山野,翠了田園,讓轉頭山老樹新綠,讓花與蛇同醒;夏日里送上清風,還帶著熱情,讓花與蛇共舞;秋一來,風便要收拾自己吹來一切,輪回的起點從這里出發;冬季賦風,用冰凍封存日子。可人只能是風中的一株草,吸這塊土地上山泉雨露,感受著時代的春秋。
“轉頭山”我雖不能生在此山中,但他的故事,他的風風雨雨,伴隨我一路風塵,他的說頭,成了我常叨起的話頭,與身邊人說,與天南地北人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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