嘆你在幽閨自憐經典散文

　　《紅樓夢》“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一回中，黛玉在梨香院墻角外聽見墻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細聽曲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你在幽閨自憐。”黛玉聽了此句，不覺心動神搖，如癡如醉。

　　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字滋味，不難體味出黛玉此時的心境，自憐，自嘆，甚至可稱為“自戀”。

　　心理學上有一術語為“自戀”，是源于一個古希臘的神話故事，有個叫納西塞斯的青年愛上了自己在水中映出的影子，跳下河去想擁抱自己的影子，便溺水而死。在他落水的地方長出一株美麗的水仙，后人于是把人們心理上與納西賽斯相類似的顧影自憐狀態稱為“納西塞斯情結”，又稱“水仙花情結”。

　　黛玉降生在花朝節這一天，正如一枝風露清愁的芙蓉。又因無父無母，無兄無妹，寄人籬下的傷感難免常掛在心頭，感嘆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更向誰。尺幅鮫綃勞惠贈，為君那得不傷悲。如此多愁善感，幾乎揉碎了她的心腸。

　　黛玉之才情為世所稀，元妃省親時，黛玉安心大展奇才，將眾人壓倒。但未得展其抱負，自是不快，因見寶玉獨作四律，大費神思，代他作兩首，低頭一想早已吟成一律，可見黛玉對自己的才華是相當自信的。

　　黛玉用心血凝成的筆墨是她一生的寫照，從中也可窺見她自憐戀的心跡，如《葬花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時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秋窗風雨夕》：“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連宵脈脈復颼颼，燈前似伴離人泣。寒煙小院轉蕭條，疏竹虛窗時滴瀝。不知風雨幾時休，巳教淚灑窗紗濕。”真是字字銷魂，句句傷心。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虛敲旁比，真逸才也。且不脫落自己精華。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訴秋心。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筆墨間纏綿哀感，一往情深，凄惋處令人不忍卒讀。

　　黛玉秉絕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哭泣時宿鳥棲鴉都飛起遠避，不忍再聽。黛玉也應該自知容貌絕世，寫完《題帕三絕》后，黛玉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第八十九回中也寫道：黛玉對著鏡子，只管呆呆的自看，看了一回，那淚珠兒斷斷連連的早已濕透了羅帕。正是瘦影正臨春水照，卿須憐我我憐卿。

　　黛玉本為絳珠仙草，來自天庭，鐘靈毓秀不同流俗。瀟湘館外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竹秋斗風霜，冬傲冰雪的不屈風貌，正與黛玉的性格投合。清人徐瀛在《紅樓夢問答》中說：“子之處寶釵也將如何？”曰：“妻之。”“處湘云也將如何？”曰：“友之”。“處黛玉也將如何？”曰：“仙之。”

　　本是為還淚而來，生對于黛玉就成了一種永恒的苦役。黛玉內心戀著自己，戀著自己的幻想，對景感懷，憑欄垂淚。無事悶坐，淚道不干。苦情只自遣，雅趣向誰言。

　　黛玉人品才情為《紅樓》之最。物色有在矣，乃不得于姊妹，不得于舅母，并不得于外祖母。所謂曲高和寡者，是耶？非耶？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其勢然也。于是乎，黛玉死矣。

　　《枉凝眉》一曲，尤為令人扼腕長嘆。一個是閬苑仙芭，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紅樓夢》是可以讀一輩子的書。張愛玲平生有三大恨，一恨海棠無香，二恨鰣魚無骨，三恨《紅樓夢》未完。紅樓一夢，悲涼之霧，遍布華林。然呼吸而領會之者，獨黛玉而已。十笏茅齋，一方天井，修竹數竿，石筍數尺，其地無多，其費亦無多也。風中雨中有聲，日中月中有影，詩中酒中有情，閑中悶中有伴。

　　思來總是淚成行，減盡羅衣昨日香。此時幽怨同誰訴？自彈自吟自惆悵。為君舊病成沉疴，癡情人似蜉蝣客。

　　枕簟涼，夜又長。瀟湘在何方？料得眾芳流散后，多少年前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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