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油樹下散文
貢芭來我們尼埃納應(yīng)聘廚娘的時候,主廚嘎佳正在廚房里忙著做午飯里的最后一道番茄蛋湯。爐子上水在沸騰,嘎佳哼著歌曲、踩著節(jié)拍,把雞蛋打碎。許是在等后勤主管的最后決定吧,貢芭坐在廚房門口。那時,兩個黑人姑娘沒有過多交談,她們只是互相打量了幾眼,用班巴拉語問候了幾句,嘎佳就繼續(xù)忙著,貢芭則安靜地坐著,看見我在認真地注視她,眼簾旋即低垂,羞怯地一笑,情不自禁地往上提了提衣服的領(lǐng)口。種菜工杰內(nèi)芭從菜園子里的木瓜樹上,摘了一個又大又黃的木瓜,穿過一片乳油樹的濃蔭,朝廚房走來。幫廚的阿芙則在水臺子上不緊不慢地洗著那些鍋鍋碗碗。虎子和小泉在她的身邊搖頭擺尾,盼望著她能給它們一些殘羹剩飯。阿芙一邊干活一邊輕聲呵斥它們,把被它們舔過的鍋子再洗一遍。那是一個三月,正是西非小國馬里最干燥的旱季。正午里,陽光熱烈灼人,院子里的三株乳油樹,濃密的葉子間藏滿了蓄勢待發(fā)的一簇簇的小花蕊。
這個空曠的院子,除了正中間的三株高大的乳油樹外,在院子邊緣的鐵絲網(wǎng)處還有幾株小一點的,都是濃蔭如蓋,站在樹下,常常令人忘記原野里似火的驕陽。整個下午,我到廚房里溜達了好幾次,只看見嘎佳在忙忙碌碌,并沒有見到貢芭,就想,她或許是因為廚藝的問題沒有被主管留用吧?但是也未曾見主管拉開架勢驗證她的廚藝,心里就有一些困惑,總想著她中午安靜地坐在廚房門口的神態(tài),往上提衣領(lǐng)的羞怯笑容,依稀有一些東方女子的韻味,這在奔放的黑姑娘里極其罕見。傍晚下班的時候,后院試驗室的幾個本地工人,涌到廚房門口,聽說來了一個漂亮的貢芭,他們來看美麗的廚娘。我勉強地聽懂了幾個單詞,其中一個就是“美麗”。再回想貢芭的模樣,濃黑的大眼睛、尖俏的臉龐、翹臀,確實是一個無可挑剔的健美的黑姑娘,可能我太在意她身上罕見的東方韻味,倒是忽視了她五官和身材的美麗。當然小伙子們失望而回,他們也沒有見到貢芭。貢芭就像一道美麗的雨后彩虹,匆匆麗地絢了一面天空,又匆匆地無影無蹤了。
此后的很多天,我都沒有再見到貢芭,聽說她已經(jīng)被錄用并被派到四十公里外的另一個駐地恩股哈拉擔任主廚了,和我的同事何冰在一起工作。我仍然和嘎佳、阿芙、杰內(nèi)芭在尼埃納的院子里,看日落日升,看日子在樹影的移動里一天天滑走。
乳油樹開花了,是碎碎的小白花。在有著四季的地方,三月正是花枝綻放的絢麗春天。這個旱季,或許是虎子和小泉的春天。就在這個春天里虎子開始追求小泉了。想當初小泉被抱來的時候,虎子已經(jīng)是一只雄壯的大狗了,對小不點兒小泉是不屑一顧的。但生性憨厚的虎子還是像哥哥帶妹妹一樣,處處讓著小泉,從不與它爭飯食。遇到外來的狗,挺身而出,舍身救美。小泉在虎子的呵護下,沒有一點戰(zhàn)斗力,對人十分纏綿依戀,像一只寵物狗,還時時欺負虎子。我常常看見任性的小泉咬住虎子的耳朵不放,而虎子一動不動地任它調(diào)皮地嬉鬧。是不是從這個乳油樹開花的時節(jié)開始,虎子眼里的小泉長大了?連我都看出來了,就在這個時節(jié)里,小泉的眼睛里常常流動著一種虎子絕對沒有的母性的潤澤。
晨曦沐浴中的乳油樹下,是一天中最美的光景。樹上是碎碎的小花,一簇一簇的,躲在樹葉的后面,有幾分初醒的羞澀。空氣清新,早霞正在染紅天際的一縷縷游云,不遠處芒果園里的芳香也依稀可嗅。這個時節(jié)也正是芒果樹花枝綻放的時節(jié)。杰內(nèi)芭總是我看見的乳油樹下的第一個人,不知道她什么時候起來的,等到我起床時,院子已經(jīng)被她打掃干凈,剛從菜地里摘來的新鮮的青菜也擺放在廚房門口了。
每每這樣的清晨或是稍后某個安靜的上午,阿芙把洗好的衣服晾掛在樹下的鐵絲上,水珠滴滴答答落下,像風帶來的雨的聲音,我就想在乳油樹下讀詩,讀我的同事法語翻譯何冰在四十公里外的恩股哈拉寫的詩。我喜歡讀他寫的明朗的詩,我從他的詩里知道,他那里開滿了艷麗的三角梅,爬滿了整面墻。爬滿了三角梅的墻在年輕的何冰眼里,是一道愛情的屏風。他還說,三角梅還有一個名字叫九重葛。我常常沉醉在這些詩里,內(nèi)心明媚又柔軟。但他的詩大多很憂傷,有“轟然降落、一株邪惡的植物、指尖的風顫抖如風中的小蛇”這樣我讀不懂卻感覺壓抑的句子,這個時候,我就想自己寫詩,寫“如果你不相信這里有春天/請來尼埃納看看/乳油樹的葉子間藏有羞澀的花朵”這樣簡單如兒歌的詩,再在這幾株樹下,讀出來。嘎佳聽不懂、阿芙聽不懂、杰內(nèi)芭也聽不懂,但是我自己懂,就像何冰的詩,他自己一定深深地懂。
下午是一天中最燥熱難耐的時候,也是廚房里最忙碌的時候。嘎佳雖然會做很地道的中國餐,但畢竟不是很嫻熟。她需要早早地就開始準備十幾個人的晚餐。三個爐子上,都是噗噗作響的高壓鍋,廚房里煙熏火燎、熱氣騰騰。只見阿芙一趟趟地往來于廚房和水臺之間,洗幾棵蔥、剝幾瓣蒜,被嘎佳吆喝得團團轉(zhuǎn)。杰內(nèi)芭很有眼色,常常不等嘎佳開口,就已經(jīng)把青菜洗凈并切好了。等到做最后一道湯的時候,一定是嘎佳心情最輕松的時候,因為她總是在這個時候,扭動腰肢,踩住鼓點,唱上幾曲奔放的歌。
每天傍晚,廚房門口,等我們吃完了晚餐后,三個黑妹圍坐在地上,趁著一個大盆子,吃她們的晚餐。黑妹們幾乎不吃中國餐,她們習(xí)慣吃一種用牛羊肉熬制的很油的湯汁拌合在一起的米飯,上面像撒胡椒面兒一樣撒上一種樹葉的碎末,嘎佳很權(quán)威地指著這些碎末子告訴我:維他命,這里很多維他命。我就靜靜地看她們吃飯,看她們不用任何餐具,手指頭靈巧地在米飯里拌合,慢慢地聚一小撮兒,揉成飯團,送入口中。活潑纏人的小泉在她們身邊磨磨蹭蹭,虎子倒是遠遠地臥著,阿芙常常一只手攬著小泉,另一只手不緊不慢地揉著飯團,有時候看見我專注的樣子,就做個手勢,邀請我和她們一同品嘗。這個時候,鐵絲網(wǎng)外往往會有幾個很小的孩子,他們穿著襤褸的衣衫,站在那里,睜大眼睛往這邊看。杰內(nèi)芭總是在這個時刻,低頭不語地吃飯,然后匆匆離開。后來我才知道,那些有著一雙雙渴望的眼睛和臟臟的小臉的男孩女孩是杰內(nèi)芭的孩子們。他們的家就在我們駐地的對面,他們來看他們母親的晚餐。后來我還知道,杰內(nèi)芭是一個年輕的寡婦,被毒蛇咬死的丈夫留給她五個高低如樓梯般排列著的孩子和兩間土房。她家的土房子在一片灌木林的掩蓋下,像無人居住的廢屋。沒有院墻的土房子正好和我住的小屋遙遙相對,只是我的目光從未穿過一片乳油樹的濃蔭落到過那里。晚餐后,杰內(nèi)芭就要回家,她不能像嘎佳和阿芙一樣住在我們的院子里,她要回家照顧她的孩子們。那個院落在黑夜降臨以后,靜悄悄地。我不知道杰內(nèi)芭會摟著她的哪一個孩子入睡,是最瘦弱的加戈加?還是最年幼的瑪瑪杜?
忙完了全部的活計后,尼埃納的夜色降臨了。這個院子是方圓幾十公里唯一有燈光的地方。但在星空璀璨或月色如水的夜晚,我更喜歡熄了燈火,像周圍的村莊一樣,融在夜色的安寧和溫柔里。但嘎佳和阿芙不喜歡這樣,她們喜歡明亮和喧鬧。她們常常會在乳油樹下的那一盞乳白的路燈下,跳一段奔放的班巴拉舞蹈。這個時候她們脫掉了日常干活時隨便穿著的衣服,洗了澡,穿著圖案艷麗的裙子和緊身的吊帶衫,把收音機里的音樂開得大大的,扭腰送胯,踢掉拖鞋,赤著腳。情緒高漲時,她們就來拉我,教我,看我生硬的樣子,又開懷大笑。小泉在這個時候也是不甘寂寞的,它上躥下跳,興奮無比,不停地挑逗憨厚的虎子。節(jié)奏簡單而歡快的音樂聲,在靜謐的鄉(xiāng)村夜晚,傳得很遠很遠。忽然在某個瞬間,那個和我只有一面之緣的美麗姑娘貢芭,會闖入我的腦海。這個時候想起她不全是因為她的東方韻味,而是因為這種節(jié)奏鮮明、舞姿奔放的民間舞蹈的名字就叫做“貢芭”。不知道具有東方羞澀感的黑姑娘貢芭,是不是也像嘎佳和阿芙一樣,嫻熟而性感地跳這種熱辣的舞蹈?
乳油樹掛滿青棗一般密密麻麻的果子的時候,嘎佳被爆炸的高壓鍋燙傷了。那一天她從醫(yī)院回來,手里拿著醫(yī)生開的藥,滿眼是淚水。走進她和阿芙合住的小屋,撩開她的裙子,讓我看她大腿上一片白色的水泡。我看著這個既使在切菜時也會腳步踩著節(jié)拍跳舞的姑娘,安慰她好好養(yǎng)傷,不用擔心醫(yī)療費和工資。她帶著眼淚笑了,搬一把椅子,坐在乳油樹下。杰內(nèi)芭正在給菜園子澆水,阿芙慢條斯理地做著飯,虎子和小泉在樹下追逐嬉鬧。
不能跳舞的嘎佳,晚上也會把收音機開得大大的,這個國家的電臺好像永遠在播放那種熱烈奔放的曲子。嘎佳邊聽音樂邊在樹下的燈光里給阿芙梳頭,先散開阿芙滿頭的仿佛永遠也長不長的絨毛一樣的卷發(fā),再一撮一撮地把假發(fā)接到她的卷發(fā)上,辮成小手指般粗細的小辮子,邊辮邊抹油,是廚房里的烹飪油。小辮子們在油的潤澤下,順順貼貼地聽任她的擺布,最后再在一個個發(fā)梢上系上阿芙喜歡的小飾品,通常是五顏六色的塑料小花。梳頭是一件很費時間的事情,整整一個晚上,嘎佳坐在椅子里,阿芙坐在她腿前的地上,小泉趴在阿芙懷里。嘎佳手里忙活著,腳在音樂聲里踩著節(jié)拍抖動,間或還扭一下陷在椅子里的腰。那份專注,是不是令她忘記了起滿水泡的大腿?忘記了疼痛?見我饒有興趣地看她給阿芙梳頭,她一把拉住我的頭發(fā),也要給我辮滿頭的小辮子,我猶豫了片刻,終是那膩膩的烹飪油讓我望而卻步,我逃也似地躲開了,乳油樹下傳來兩個姑娘脆朗的笑聲,也在夜空里散得很遠很遠。
記不清嘎佳休養(yǎng)了多久,只記得附近村莊的女人們來我們的院子里撿拾乳油果的時候,嘎佳還在樹下,往粉嫩嫩的傷口處涂抹一種乳黃色的油脂。她告訴我那是乳油樹的果核油,就像宣布那些樹葉的碎末含有很多維他命一樣,很神秘地指指乳油樹,又拍拍自己的臉和裸露著的雙臂。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知道這種樹是上蒼對非洲獨有的恩賜。它的果核油,是非洲婦女的美容佳品。等到果實成熟的時候,風把它們吹落到原野,女人們走出家門,頭頂筐子,鮮艷的衣裙是灌木林和雜草叢里一道道流動的風景。女人們起早貪黑,一個季節(jié)下來,青棗般大小的果實,堆滿了院落。有走村串戶的販子來收購這些果子,再轉(zhuǎn)賣給專業(yè)的工廠。這是一個普通農(nóng)家一筆不菲的收入。
院子里的乳油樹終于在一日勝似一日的炎熱里,卸下了它全部的果實,穿著五顏六色衣裙的女人們不再來了,這里又恢復(fù)了日常的'安靜。嘎佳的傷完全好了。但養(yǎng)好了傷的嘎佳,決定離開尼埃納了。她和工地上的七號水車司機好上了,要和她心愛的人遠走他鄉(xiāng),去過她想要的幸福生活了。那個晚上,我們在乳油樹下告別。我們擁抱,嘎佳流淚了,一向強大健碩的嘎佳,在那天晚上分外柔弱,眼睛里除了淚水,還有一種盈盈的波光。日漸燥熱的夜晚,那刻卻涼風習(xí)習(xí),嘎佳在裙裝外面穿了一件男式的夾克。這身裝束,一下子令我想到愛情,小說電影里,被人愛上的女人總披一件男式的外衣,仿佛那就是男人的愛,既可以抵擋一時的風寒,也寓意著它能帶來一生的溫暖。但阿芙并沒有祝福嘎佳,她一直勸阻嘎佳離開,告訴嘎佳,七號水車司機是一個帥氣的花花公子,他一定是看上了嘎佳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錢。我想對阿芙說,不要勸說一個陷在愛情中的女人,愛情是一道迎面而來的強光,雪亮雪亮的,讓你什么也看不見。但終因這層意思太復(fù)雜,翻譯何冰又不在這里,只好作罷。我和阿芙看著嘎佳,坐在七號水車司機的摩托車后座上,攬著他的腰,絕塵而去。
尼埃納的廚房終于無法在阿芙的手忙腳亂中繼續(xù)維持了,正好恩股哈拉的工作結(jié)束了,何冰把貢芭送到了我們這里,不久之后他就離開了非洲,聽說他去法國留學(xué)了。不知道這個愛好寫詩的小伙子,在法國某個喧鬧的都市或?qū)庫o的小鎮(zhèn),學(xué)習(xí)、謀生之余,是不是還在用母語吟詠著一首首他心中的詩?
美麗的貢芭終于如了試驗室那幾個小伙子的愿,在尼埃納的院子里工作了。只是再也沒有看見小伙子們涌到廚房門口,一睹美麗廚娘風采的熱鬧場面。或許美麗只是一道風景,總在未知的遠方,才發(fā)出誘人的光彩。
這段時期院子里很安靜,很少有節(jié)奏鮮明的歌聲和恣肆的舞蹈。貢芭是一個安靜的姑娘,連走路都像極了東方的古典女人,碎碎的、悄無聲息。她夜晚喜歡一個人坐在后院的石堆上,看著星空接電話。那是一個很長的電話,我猜想電話的那一頭一定有一個癡情的男人,有一段需要很長時間才能表白清楚的誓言。而貢芭很少說話,只是從只言片語的應(yīng)答里,能聽出她語氣里的柔軟和溫情。
乳油樹在果實落盡以后,像一位懷抱空落的疲憊的母親,枝葉間暗淡落寞。樹下沒有了小泉調(diào)皮的撒歡,小泉死了。在公路上被一輛疾馳的汽車撞了以后,跌跌撞撞地走回院子,死在虎子身邊。幾天之后,虎子就失蹤了。
……
提筆寫下這些記憶里瑣瑣碎碎的事情的時候,已是另一個三月了。尼埃納的工作結(jié)束了,貢芭和阿芙離開了,她們在另一家中國公司找到了工作,廚藝也越來越精湛了。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有小伙子們涌到她的門口?她是不是也是羞怯地笑著趕走他們?杰內(nèi)芭回家了,她用攢下的工資為她家的兩間土房子換上了鐵皮瓦,還修建了一圈半人高的土圍墻,她的孩子們的衣著也比早前體面多了。或許用不了多久,那個小院里也會像我們曾經(jīng)的小院一樣,飛揚出她日漸長大的孩子們的歌聲。
院子里的發(fā)電機運走了,水塔運走了,我也要離開了,這個院子將像周圍所有的農(nóng)家院子一樣,在夜色里陷入真正的黑暗。我在我的小屋里,收拾我的行李,也在收拾我的思緒。從移走空調(diào)挖開的墻洞里望出去,看到了那幾株乳油樹,像一幅油畫掛在即將空無一人的小屋里。畫上的乳油樹正開著淡淡的小花,一片藍天上綴滿了魚鱗樣的碎云彩。云彩就是藍天的心事吧?一如花朵是植物的訴說一樣。
離開即是到達,結(jié)束是另一種開始。有一天,我會在千山之外,聽到乳油樹開花的聲音,知道風的腳步正走過小院,干凈的云彩下面飄揚著絢麗的衣裙,而初升的太陽正照耀著一個新鮮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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