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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風一樣離去散文
我回到村莊的時候,村莊正在刮一場西南風。和當年我離開村莊時刮的那場風正好相反。
風不大,只是吹起一些塵土,一些落葉,一些小孩吃完方便面扔在村莊里的塑料袋。空氣中到處飄浮著些輕巧的東西。我進入村莊的時候,村莊空蕩蕩的。狗沒有叫,大約那些狗正好是好多年前村莊里的狗,它們熟悉村莊里每一個人的腳步聲。那一刻,它們聽見的是好多年前就行走在村莊里的腳步聲。雞也沒有叫,雞對村莊里的事情反應遲鈍而漠不關心。它根本不會去揣測村莊里多一個人或少一個人會對它的生活產生什么樣的影響。事實上,它根本無法判斷你是誰,即使一個從未在村莊出現過的陌生人走到它的身邊,它也懶得瞅你幾眼。雞的世界是一個悠閑而超然的世界,它可能比人活得更滿足更清醒。
正值中午,村莊里靜悄悄地。人們都伏一在地里勞作,莊稼已經長得足夠淹沒他們的身體。他們沒有覺察到空氣中多了一個人的呼吸。其實,打我進入村莊的時候,就擾亂了村莊里空氣先前的布局。我在一棵老松樹下歇息了一陣子,我吸走了那里好多年沒有動過的空氣。周圍的空氣迅速向老松樹下流去,填補被我吸走的部分。我又爬上多年前我爬過的一棵板栗樹,我站在樹上試圖把藏在莊稼地里的人找出來,可是我沒有發現一個人。風把樹枝蕩得東搖西晃,樹枝也胡亂地搗鼓著空氣。我在樹上搖晃了一陣子,又重新回到了地面。
走到屋后頭坪里,我遇到了文軒的爹。文軒的爹正躬著背在地里薅草。我看了他好大半天,他都沒有察覺。他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頭上裹一著一個黑頭巾,上身穿的是一件藍色滌卡的對襟衣衫。事實上,打我記事起,他就是那個樣子,就好像這些年他停止在時間里了一樣。
“伯,您正忙著呢?”
文軒的爹直起身一子,從苞谷林里冒出半個頭來,他瞟了我一眼,復又埋下頭去忙活。大約他已不認得我了。
“伯,您還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改變呢!蔽依^續招呼道。
文軒的爹愣了一下,又一次將腦袋從苞谷林探出來。他干咳了兩聲,問了句:“您這是要到哪里去?”
我差點笑出聲來。“伯,您瞧瞧,我是哪個?”
文軒的爹用渾濁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好幾遍,說“您像一個人!
我問道:“誰?”
文軒的爹說出了我爹的名字。我終于笑出了聲。我說:“伯,我是斌娃!
“斌娃?真是斌娃!好易得晃(方言,時間過得真快的意思)啊,一眨眼就這么大了!辈畯陌攘掷镒叱鰜,把手在胳肢窩了擦了又擦,然后從一大蔸草里拿出一個大瓷缸,瓷缸上倒扣著一個茶杯。我知道,瓷缸里是熬好的紅茶。
伯給我倒了一杯說:“茶太苦,你喝不慣羅?”“還好呢,伯。”伯就嘿嘿地笑。接過伯遞來的茶,我看見了一雙粗糙的手,一雙滿是老繭、滿是泥垢的手。在村莊里,任何一個靠泥土生活的人,都有一雙這樣的手。如果村莊里有哪個人的手細皮嫩一肉,那肯定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這樣的人在村莊里被人認為是不務正業的,是要被人唾棄和不齒的。
伯又給自己倒了茶,喝了好幾杯,喉結一上一下,聲音極響,甚是快意。喝完茶,伯扯過一把旱荷葉,往地上一墊,一屁一股坐了下去。我蹲在旁邊,我已經不太習慣這樣的坐一姿,我怕臟了我的褲子。
我們的交談很隨意,大多數時間是伯在詢問我外面的事情。我盡可能地給伯勾勒一個完整的村莊外的世界。對于村莊外的事情,伯是一個陌生者,同時又是一個好奇者和羨慕者。后來,伯給我說了一些村莊里的事情。講述村莊里的事情的時候,我成了一個傾聽者。我發現我成了村莊的陌生人。我好像在傾聽一個與我無關的村莊的遙遠的故事。而我也確實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親近過村莊,沒有看過村莊里的花草,沒有爬過村莊里的樹,沒有走過村莊里的路,沒有呼吸過村莊里的空氣,沒有傾聽過村莊里的聲音了。
伯的講述最終回溯到我離開村莊的那會兒。事實上,伯對我的記憶,還停留在我離開村莊的時候,他比我自己更了解那時的我。至此,村莊里出現了我的身影,莊子里的事情也才與我有關。我和伯又寒暄了一陣子,伯還饒有興致地講起我穿著開襠褲在滿村莊里瞎跑的事,逗得我哈哈大笑。
告別伯,太陽只有兩楊樹高了。
回到家,院子里空空的,院門用一根木棍頂著。我輕輕地叫了幾聲爹娘,沒有人應答。他們一定是在哪塊地里勞作。我沒有大聲喊叫。如果我大聲叫喊的話,會驚擾大半個村子的。
我隨手拾了一根樹枝從門縫里把頂門的木棍撥一開,剛好起了一陣風,把門給刮開了,我趁機就溜進了院子。狗在西墻根曬太陽,我一進門就向我沖來。在距我不到一尺遠的地方,狗突然躍起,前爪往我胸前一搭。我一時沒有站穩,就給撂倒了。狗摁著我,舌頭不斷地一舔一吮一我的臉,癢得我笑出了聲。我求了幾聲饒,試圖站起來,又被它按倒了。我索性絆倒狗,和它在地上打起了滾。過了兩三分鐘的光景,狗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大約是沒有鬧盡興。我有些累了,決定拿出人的尊嚴,呵斥了它幾聲,它這才看著我悻悻地離開。我望著它笑了一下,它立刻又想靠上來。我只好重新垮下臉來。南墻根的一群雞顯然已經忘了我,它們耷一拉著眼皮漫不經心地瞟了我兩眼,沒有絲毫的激動。 上一頁123下一頁
火坑前的板壁上仍然掛著一些薅鋤、鐮刀;廂房前的板壁上則掛著一些滿薔。我知道,其中有一件是屬于我的。但我離開村莊已經好多年了,它們也被荒蕪了好多年。
我又到茅廁里去撒了一泡尿。年豬就喂在廁所旁邊的圈里。我一打開廁所的門,豬就從窩里鉆了出來,它們翹一起長長的嘴巴對著我就是一陣哼哼哈哈。我沒鬧明白它們什么意思。尿一撒完就急忙離開了。
我走出院子,又四下里轉了轉,最后斷定爹娘在灣里勞作。
我到灣里接爹娘的時候,正碰到爹娘收工回來?吹轿,爹娘很激動。娘說我也不給家里招呼一聲,爹好去接我。我說想給娘一個驚喜,娘就笑了。娘總有問不完的問題:路上順不順利,餓了沒有,什么時候動身的?匆娢覞M身上是泥,娘又急忙問我是不是摔跤了。
我要接過娘的背簍,娘怕弄臟我的衣服。我說,不是已經很臟了么。娘沒有說話,又笑了。
踏進院門的時候,太陽就落山了。爹忙著給年豬喂食,娘忙著做飯,而我則和狗一起,把雞關進籠子里。
我和爹又聊了一會兒工作的事,娘就叫我們吃飯了。
第二天,我早早起來了。
我去尋了很多花,找了很多樹,爬了很多路。我要讓他們重新熟悉我,認識我,更新我在他們記憶中的形象。
很多花開了又落了,很多樹壯實高大了。那一叢野百合還在,而且在它的周圍又冒出了若干新的百合。但有一片蝴花走失了。我沒有離開村莊的時候,這里有一大片蝴花。一到夏天,蝴花開得赤黃赤黃地,金燦燦耀眼,但現在它們已經被茂盛的旱荷葉替代了。當年被我跨越而過的那棵樺古樹,已經長得老高。我只能以仰望的姿勢,詢問它這么多年村莊里的變化。
我放牛時踩出的幾條道已經荒棄了。如今,它芳草蔓蔓。撥一開茂盛的野草,是一層陳腐的枯枝落葉,顯然,已經好多年沒有人行走了。我憑著記憶在路上行走,在雜草叢生的枯枝敗葉中體驗曾經趕著牛踏在路上的感覺。這種感覺遙遠而陌生;有風拂過,一陣牛臊味依稀傳來,頓覺清涼而實在。
早晨經過牛圈時,滿圈牛鈴聲盈耳。我打開圈門,里面空蕩蕩的,什么也沒有。我忘記了,好多年前,牛就賣了。
那頭牛在我家生活了六七年。一年冬天,它突然挑食起來,不肯吃草。一個冬天下來,就一副瘦骨嶙峋的樣子。爹整天叨念著這事,說不肯吃草只有賣掉。沒想到來年春天,它又是一陣瘋長?墒窃谀莻正要犁地耕田的季節,牛又瘦了下來。莊稼人最擔心的就是錯過時節,錯過時節就意味著餓肚子。爹又叨念著賣牛的事。牛最終賣給了牛販子。賣牛的那天,牛賴在圈里死活不出來,是販子用棍條一抽一出來的。牛被牽走的時候,不止地流淚,娘也忍不住哭了起來。
一條離開村莊的牛,是悲哀的。不知道牛有沒有想過,它原本是應該在村莊里老死的。可現在,它早已被分解成一塊塊牛肉,進入了千家萬戶,進入了很多人的胃里,然后被分解、消化,最后在這個世界灰飛煙滅。
我試圖在路旁找到一些我當年留下的痕跡,比如,挖的一個蓄水坑,或者是一方和伙伴殺棋的石頭,或者某個石頭縫里藏的抓子用的石子。可是我什么也沒有發現,坑已經平了,石頭不見了,石子也消失了。我離開村莊這么多年,路就失去了這么多東西。這到底是路的損失還是我的損失呢!我一時想不清楚。
我看見了一片長勢茂盛的茅草,它們已經漫過了我的頭頂。茅草是牛最喜歡吃的東西。我撥一開草兜看了看,沒有短樁,只有枯死的草莖。顯然,這一片草已經躲過牛和割草人好多年了。在這樣一個清凈的野外,恣意地生長,走完了一個又一個平凡而完整的生命流程。我想,草是幸福的。
這些年,我在城市里卑微地生活,我甚至不如一株草。草不會像我,到處游蕩;也不會像我在村莊里活著弄不出什么名堂就拔腿離開村莊。它們把生命深深地藏在了厚厚的黃土里,不論貧瘠還是荒涼,它們都在耐心地等待來年的那一縷春一光。
我還遇到了一群狗。
它們好象要去處理一件很隱秘的事情,怕村里人知道,所以它們沒有選擇村莊里的大路,而是選擇了這條被遺棄的荒蕪的路。
有幾只老黃狗是好多年前村莊里的狗,見到我,它們很自然地側身站在路邊給我讓路。我忽地內疚起來。因為領頭的那只狗曾被我用石頭扔過,拖著一條瘸腿,在村莊里顛簸過好久。那是昌國家的狗,一頭很兇猛的狗。
在村莊里,難得出一條厲害的狗。昌國家的狗是打敗了半個村莊里的狗才當上狗王的。當上狗王后,整天耀武揚威地糾纏我們家的花母狗。國昌曾經搗過我家槐樹上的鳥窩,我叫他不要搗,他偏要搗,所以我就用石頭扔他家的狗。狗再厲害,它還是一條狗。所以,狗王被我用石頭扔了后,見我就低著個頭躲躲閃閃地。不過狗王最終還是和我家的花母狗繁衍了一窩活蹦亂跳的狗仔。這么多年過去了,狗也老了,但它仍是村莊里的狗王。
我認出了它,不知它認出我沒有。
還有幾只年輕的狗,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它們。它們是在我離開村莊后進入村莊的。其中的兩只用陌生的眼神望了我兩眼,然后,面向天空胡亂嚷了兩句。我沒有理會它們。我知道,它們不會咬我。 上一頁123下一頁
我剛挫過身,狗又上了路,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我又胡亂地在山林里竄了一陣子,直到娘叫我回去吃飯。
接下來的幾天,村莊里沒有刮風,一絲柔一弱的風也沒有。以往風大的時候,一刮風我就能聽見村莊里遠遠近近的各種聲音。
風是一個頑皮的家伙,它會把村東頭的某個鰥夫的嘴刮到村西頭某個寡一婦的家里;也會把村西頭某個女人晾曬在院子里的內一褲刮到村東頭某個男人的炕頭。耍得興起,它還會突然把深夜中一對年輕夫婦的搖床聲,散播到村莊的每個角落,擾得一些沒有睡著的發一情的狗,在窩里一團一團一轉圈。
一個星期后,我又要離開村莊,回到那個留不下我任何足跡的城市,在那里工作和生活。
離開的時候,村莊里照例刮著風。我被那陣風刮走,留下一個綿長的影子。就像村口的那棵老樹一樣,太陽經常把它的影子拽到村外。但我知道,太陽一松手,樹影拉得再長也會彈回村莊。離開村莊,村莊里就少了一個說話的人。有一些事也因此隨風而去,不再被人提起。離開村莊,村莊便停止了生長。村莊記住的是我離開時的樣子,我記住的是我離開時村莊的模樣,我們都在時間的某個角落等待著對方。
來年村莊刮一場相反方向的風的時候,我又會刮回村莊,我和村莊重又回到同一的時間里,伴隨著一些陳年舊事,再一次老去。 上一頁123下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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