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明城

一個城市一年只能擁有一個除夕之夜，它因此變得珍貴。除夕夜至，冬季的日照時間顯得緊迫而短促，沉郁的夜色第一文庫網在人們下班回家后不久就會如同霧般在天空涌起。那些在除夕夜剛剛放假的上班族微笑著松開自己的領帶，換上柔軟的拖鞋，在一天的禮儀和自我矜持之后細細享受放假的輕盈。 　　除夕夜至，一切事物開始以一種溫柔的姿態向地底沉陷下去，偶爾小雪，像突如其來的驚喜，一點點覆蓋，一點點遮掩，城市上百個拐角都開始透露出自己的欣喜，那是在意興闌珊的燈光下開始早早玩起小小炮仗的幼童，穿臃腫的棉衣，小小的雙手沾浦灰色的塵土和硫磺的味道，臉上是興奮而不可言說的潮紅。 　　除夕夜至，所有的商店和營業人員懂得為自己找一個很好的理由，面帶微笑地拉下卷簾門。城市的街道有了一瞬間的空白和冷靜。像是雪粒下的安然呼吸。在凌亂而飽滿的視線里捕捉到暖黃色燈光的甜意。 　　夜色柔軟，空氣凝滯。路過一家小小的雜貨店，進去買一盒牙膏，淡藍色包裝，潔白的膏體在包裝盒上顯得十分濃郁。五十多歲的女店主，講一口外地方言，棕色皮膚，褶皺而平靜的面龐，在紙幣傳遞的瞬間轉達笑意盈盈的祝福，她在等待打工的兒子回來，一年到頭，他們也可以在并不富足的收入和體積頗小的房屋里收獲溫暖。 　　除夕夜至，樓房排排聳立，明亮的窗格子整整齊齊，如同夜色之上的明媚畫板，隱約透出淡淡的油煙，還有熱鬧的煎炸聲，自制甜品的香膩，蔥油爆炒的清甜，紅燒鯉魚的成香，外賣烤鴨的酥脆，玲瓏水果的爽神。在人行道上留戀不走，一時間沉浸于他人的美滿忘卻了自我所在。捕捉陌生而熟悉的充沛感，以此向諸多陌生的鄰人問候。 　　雪已下半，地上已能看見凌亂的腳印，本是兩對前后行進，最后重疊到一起，交叉后分不清誰的走向，有意做一回貪玩的人，踏上別人的腳坑，猜測下一步的位置，薄雪掩埋了腳印，自己便踩上一腳，使行程得以完滿，根據兩腳間距，暗想行走的路人會是成年男性，穿高領的風衣，急欲回家，雙手插入口袋，卻仍要放到嘴前呵口氣搓一搓手心手背，回到家的欲望如此強烈。 　　年夜飯準時上桌，一年中最后一次進餐，意義仿佛隨之特殊。先舀一口湯，青蔥浮面。調羹底部花紋隱約可見，光滑潤澤，細品一口，清香彌漫，再全數飲下，暖意自喉結直抵胃部，好似暖氣自地底透上，全身籠罩。 　　愛上那盤碧色蔬菜，肉絲細軟，透出滋滋黃油，渲染出富有的高貴色調，夾一條，往一旁的胡椒粉里蘸一蘸，舌頭細微推動，肆意吸收菜肴的美味，唾液在齒問溢滿，因燙口而張嘴呼幾口，再一并吞下，濃郁的芳香經久不散，三毛說，“幾塊肉和幾片洋蔥，做出一道菜，便是藝術。”藝術之美，可窺一斑。 　　除夕之夜，興奮之情仿佛泡滿水的海綿，輕輕一動，便擠出一大片，還在留戀水餃的樸素香甜，熱鬧的爆竹像火紅的鞭子，一把抽向地面，激起無數熱烈的回聲。 　　煙火陸續升空，半空中四散的流彩襲卷了寒流，晴夜如夢。雪勢已止。零落的燈籠撐起一片平和的濤意，讓城市浸入一種溫紅的害羞狀態。但是歲月無阻，想是將來某一年的除夕，這一片溫紅將不再襯托嬌羞，城市邊緣都盡顯一份莊重，燈火閃爍。 　　終于等到從各個樓道跑出的孩子們，仿佛正在刻意等他們。他們的戲要才是今夜熱鬧的主角。 　　他們是懂得發掘微小秘密的精靈，尋到一個小小的洞坑，將小小的炮仗擦燃投進，立時跑開，雙手前后劇烈擺動，再立刻回頭，緊緊捂住耳朵，單純的笑容直指著那個受驚的小洞，有天性上滿足的快樂。 　　害怕響聲的小女孩，被父親抱著來到雪地上，手握一只瑩彩流轉的煙火，眉頭微皺，擔驚受怕地盯著那一點漸漸蔓延上來的火種，瞳仁濕潤。卻一瞬間散開光彩，如同閃耀的小傘，笑意在臉上如花綻放，傾心于那一種驚喜。借此而安慰。 　　那些獨自站在屋檐下吐著煙氣的人有一點點的落寞，相思是必然。我想他們一定在事業和歸家上有過擺動不定的權衡，最終以一種低垂的姿態要求了自己留下來，一個電話報一個平安，成為歲月指尖寂寞的舞者，明亮的燈光下有悵然的失意和遺憾。我曾經因此幻想過自己的將來，內心卻也因此而感覺到空洞的枯澀，聊以自慰。 　　老人們蝸居在家里，懷里捧一只暖暖的熱水袋，身邊是扎著辮子的孫女，早早地將電視臺定格在春節晚會的直播頻道，仿佛這亦是傳統意義上必做的一種，他們溝壑縱橫的臉上有期許和晚年安樂的富足。熱衷于戲劇小曲，也熱衷于趙本山。而在午夜十二點來臨時，他們頭枕靠墊，早已沉沉入睡，那些熱鬧與他們無關了。 　　我喜歡在煙火四射的除夕夜，喝一杯屬于自己的酒，它不濃烈，加入牛奶，一點茶葉，最后是低度的啤酒。口含話梅，一點點飲下，圍巾毛茸茸的質感，脖子漸癢，等待著新年的鐘聲敲響的剎那，身子浮起一層醉意，在朦朧中喊一聲年初的“快樂”。 　　而午夜，今日與明日的交界，今年與明年的交疊。這一刻的的確確是個高潮。我在幻想那些此刻虔誠上山的善男信女們，在暗黑的山頂小廟里，面對一尊尊瓷塑的天佛，是否也已經從此岸到達了彼岸，從這一端抵達了理想地界，作為又一年的新的開始的守望和不變的信仰。 　　煙霧繚繞，夜空迷離，灰燼一點點稀釋干凈。天空的顏色像一杯經過攪拌的懸濁液，濃冷的暗夜開始沉沒，淺暖的色調開始上浮，上層下層，其中便隔著一塊過渡的布幕，投以信仰，便能看見。 　　煙火寥落，一個除夕仿佛快要接近尾聲。它像是―個從艷紅的油漆中浸泡過的日子，濕淋淋地從中提起，沾濕新一年的開端。這是美好而火紅的祝愿。心情因此而明朗。 　　突然有了一種想躺到雪地上睡一宿的沖動。 　　枕一地月光，擁一粒白雪，納一口寒草。 　　月色輕瀉，云彩流轉。硝煙殆盡，聲息沉默。些許小睡，寒意入體。春暖早冬，劍歌玲瓏。 　　睜開眼睛，便是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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