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搬家結緣，中國耳朵傾聽法國故事

　　再次回到法國里昂的時候，這座城市與貝曉超八年前離開時幾乎沒有什么不同。一座市中心的老房子，屋頂是里昂特有的紅色，白墻有些舊得發黑，齊腰粗的大樹在墻上投下巨大樹影，只是沒有一只叫做“聞森特”的狗蹲在門口等他，也沒有一位穿著寬大睡衣的法國老太太出來迎接他。

　　搬運回憶的人

　　2005年3月，24歲的貝曉超結束了在里昂三大的倫理學與可持續發展學碩士學位的全部課程，進入長達半年的實習期。他想找一份周末工作來貼補生活費。

　　在學校附近的青年中心，貝曉超看到了一張手寫的留言說，需要請人搬家。他趕緊打了一個電話過去。

　　“電話那頭是一個老太太，沒想到她毫無戒心，根本沒有面試，打完電話就被錄用。很放心地把家庭地址告訴我，還細心地告訴我怎么走，叫我周六早上八點就去上班。”貝曉超說。

　　從貝曉超的宿舍到瑪麗郊區的別墅需要一個小時的車程，在里昂這樣城市就是非常遙遠的距離，擔心遲到的貝曉超周六一大早就去趕早班地鐵。

　　“第一個迎接我的是她家的狗。”貝曉超說，一只黃白顏色的柯基犬從屋子里沖出來，不大的個子卻挺兇，在院子里隔著鐵門拼命地沖著他叫。

　　一位穿著花白大裙子的老太太從里面走出來，慢慢吞吞，慢慢吞吞，終于過來給他開門。她叫瑪麗，一個一米六左右的胖胖的老太太，棕色的頭發夾雜著些許金絲。

　　“第一印象是挺慈祥的。”這么多年過去，貝曉超仍然清晰地記得那個畫面。

　　那時老太太正在吃早飯，就問他吃不吃。偌大的房子，兩層樓還有閣樓，一共5間，只有她跟她的狗，她會把每個吃剩的盤子給柯基犬舔干凈，然后再放進洗碗機里面洗。

　　第一天就開始干活。總體任務是：把郊區房子里的東西掏出來搬進市區的房子，再把市區房子的東西掏出來搬回郊區房子。

　　瑪麗認為自己年紀大了，搬回市區生活比較方便，但是郊區的房子是她度過大半輩子的地方。

　　“跟我想象中的搬家完全不同，我以為就是普通搬家，最多幾個周末就做完。”他說。沒想到，這份工作持續了好幾個月，甚至成為他法國留學經歷中最重要的部分。

　　貝曉超說，郊區房子是老太太自己裝修的，她對這里面的每個細節都有感情，她希望將整棟房子的所有回憶全部搬過去。

　　曾在財政部工作的老太太是一個非常有計劃性的人，每天要把當天的任務安排好，也要求每一件東西都完美收拾好，再完美地鋪陳在市區的房子里。基本上每個周末都是先在郊區匯合，開車去市區，清空一個房間，再將郊區的東西搬進去。

　　她會在一張大桌上寫計劃、列清單，先收拾大件，再收拾小件。她要求所有的家具、電線全部拆好，捆好，做好標記，再帶到市區房子，原樣裝好。

　　“這些家具都是她自己做的，每個家具都有故事。”貝曉超規規矩矩地尊重老太太對這些細節的重視，他認為，老太太是一個非常珍視回憶的人，所以，他也必須對她的回憶有足夠的尊重。

　　“有時候她會叫我停下來，聽她講她的故事，這個書架是怎么做的，那個柜子是怎么組裝的。如果我一邊做事一邊聽，她會很不高興。她就是想讓我認真地聽她講故事。”他說。

　　而這些家具有著講不完的故事，老太太一點一點把回憶掏出來講給這個異國的陌生男孩聽。男孩把這些故事收集起來，做好標記，就像他為她的電線和柜子清晰地打包。

　　她還準備了一大堆花盆，讓貝曉超把花園里的花都收拾起來，她會細心地向他介紹每一種花，甚至拿出字典和百科全書一一對照講解。這一舉動甚至極大地擴充了貝曉超的法語詞匯量。

　　貝曉超光是在地下室酒窖就呆了8天，一瓶一瓶整理好，貼好標簽。“酒也都有故事，有的酒非常珍貴，她還給我看她結婚時候喝的酒。”

　　貝曉超聽她的故事，作出自然反應。“我笑，她比我笑得還開懷，她大笑的樣子是很‘嚇人的’。”

　　“后來我才意識到，她就是要把搬家這件事做很久。”漸漸地，老太太對他有了完全的信任，有時候會留他一個人在家里收拾，她自己出門辦事。

　　“那么大的房子不知道她一個人住是不是孤獨。”有次貝曉超一個人戴著頭燈在黑洞洞的房間里盤電線，忽然聽到打呼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尋著聲音找過去，發現是那只“聞森特”躺在被窩里打呼。老太太的閣樓上有很多很多照片，貝曉超為了收拾這些照片花了很長時間，分門別類，裝箱打包，但是搬下來的時候，老太太全部拆封，一張一張地看，還把貝曉超叫過來，一個一個講故事。

　　照片中的老太太有兩個兒子，三個孫子一個孫女，貝曉超從不敢問老爺爺的事，擔心會觸及她的傷心事。年輕時的老太太非常美，“金色的長發，長長的卷卷的，還盤起來，穿著黑色的職業裝”，貝曉超的印象里，她年輕時是非常能干的女強人。

　　“她要搬的不是家具，而是回憶。她要把所有的回憶搬過去。”貝曉超說。

　　那張照片里有一艘船，老太太說，希望帶貝曉超去地中海干刷船的工作，住在地中海，刷一遍等它曬干要好幾天，然后再刷一遍。又是一份很長的工作，貝曉超聽了很開心，滿口答應。

　　貝曉超覺得，老太太并不是需要一個搬家工，而是需要一雙耳朵。“我只是一雙耳朵，負責聆聽她的故事。”

　　沒有打開的酒

　　這半年“耳朵”的生活“潤色”了貝曉超辛苦的法國留學生活，當他要離開法國回中國的前一天，老太太說要請他吃飯。

　　她給貝曉超帶了送別禮物。“是兩瓶酒，一瓶是香檳，一瓶就是她結婚用的酒。酒是非常貴重的禮物，她說這兩瓶酒，一瓶給我事業有成的時候喝，一瓶給我結婚的時候喝。”

　　“我當時就傻了。”他想了一整個晚上都沒有想到任何值錢的東西可以送給她。

　　貝曉超收下這兩瓶酒，老太太說起那份刷船的工作，說貝曉超答應的事都還沒做。她沒有直接說一句挽留的話，但貝曉超聽出來的都是不舍。

　　他們請飯館老板拍了一張他們的合影，照片上老太太穿著華貴的皮草外套，兩人笑的弧度特別相似。

　　他帶著這兩瓶酒回國，把自己同宿舍的兄弟介紹給老太太去刷船，叮囑他要認真刷。

　　直到2007年，他接到一個電話，是老太太打來的，她問他工作好不好，有沒有找到女朋友。貝曉超說：“北京就要開奧運會了，你一定要來，我帶你去看比賽。”老太太說：“好，說好了，一定去。”

　　后來，貝曉超才從宿舍兄弟口中知道，那是老太太臨終前打給他的最后一個電話，那時的她已經躺在病床上，身體非常虛弱，她得了癌癥。

　　“但是她一點兒都沒有告訴我。”貝曉超說。后來，她沒有熬到2008年。

　　現在，關于老太太的回憶只剩下那唯一一張合影，和那兩瓶酒。現在的貝曉超已經結婚，兒子已經滿地跑，而且他也成為了新浪社會責任總監。“我一直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打開那兩瓶酒，我實在想不出什么理由打開它們。”

　　2013年秋天，貝曉超有機會回到里昂，他走到老太太的市區房子門口，看到院子里晾曬的衣服，沒有“聞聞”，也沒有一個穿著花白大裙子的老太太。

　　“我本來計劃有一個特別完美的見面，想帶著我的老婆、兒子一起去她家里過一個完美的假期，我會告訴我兒子，這個柜子是我做的，這個書架是我做的。她一定很喜歡我帶家人過來住，那么大的一個房子，一個人住，一定不舒服。”貝曉超說。

　　站在巨大的樹影面前，貝曉超沒有勇氣去敲門，他圍著房子走了一圈，就默默地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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