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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羨林留學經歷只有一個學生的梵文課(2)
從1936年春季開始的第一學期,季羨林選了梵文。4月2日,開始到高斯—韋伯樓的東方研究所去上第一課。東方研究所所在的樓因為大數學家高斯和大物理學家韋伯在這里發明了電報,后來就以他們兩人的名字命名該樓。該樓因此而名揚全球。
這座樓的樓下是埃及學、巴比倫文、亞述文、阿拉伯文各研究室,樓上是斯拉夫語、波斯語、土耳其語和梵語研究室。
梵文課就在高斯—韋伯東方研究所樓上的梵文研究室里上。梵文教授是瓦爾德施米特教授,他是在西克教授退休后接替西克的。他是柏林大學梵學大師海因里希·呂德斯的高門弟子,是研究新疆出土的梵文佛典殘卷的專家。他年紀輕輕,但在世界梵文學界已頗有名聲。
季羨林沒有想到,梵文課堂上只有他一個學生。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授課的對象只有一個學生,而且還是個外國學生,但他講課卻無絲毫懈怠之意。第一堂課教授領季羨林念了念字母。這種字母非常啰唆,絕不像英文字母那樣簡明,在第一堂課上雖然第一次接觸梵文字母,但教授認真傳授,使他覺得頗為舒服,沒感到有多大壓力,他滿以為有這樣一個好的開始,會一直舒服下去。課一直講到下午4點才結束。
滿以為會一直舒服下去的季羨林,在第二堂梵文課上,就受了當頭一棒,以后慢慢才習慣。教授對梵文非常復雜的連聲規律根本不加講解。教科書上的陽性名詞變化規律他也不講。一下子就讀起書后面附上的練習來。這些練習都是一句句的話,是從印度梵文典籍中選出來的。梵文基本上是一種死文字。不像學習現代語言那樣一開始先學習一些同生活有關的簡單的句子:什么“我吃飯”,“我睡覺”等等。梵文練習題里面的句子多少都脫離現代實際,理解起來頗不容易。教授要我讀練習句子,字母有些還面生可疑,語法概念更是一點也沒有。讀得結結巴巴,譯得莫名其妙,急得頭上冒汗,心中發火。下了課以后,就拼命預習。一句只有五六個字的練習,要查連聲,查語法,往往要作一兩個小時。準備兩小時的課,往往要用上一兩天的時間。我自己覺得,個人的主觀能動性真正是充分調動起來了。過了一段時間,自己也逐漸適應了這種學習方法。頭上的汗越出越少了,心里的火越發越小了。我嘗到了甜頭。季羨林就這樣開始了梵語的學習。課后,還可以到研究所的一個小圖書室里去翻閱一下圖書。這個圖書室有不到一萬冊書,但卻有許多珍本和善本書,最珍貴的是奧爾登堡捐贈的一套上百冊德國和世界各國梵文學者寄給他的論文匯集,分門別類,裝訂成冊,大小不等,語言各異。這些書,有的大圖書館都沒有,而如果自己去搜集,那更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從此以后,季羨林天天到這個東方研究所,或者上課,或者去圖書館看書。
和梵文關系最密切的還有一種語言——巴利文。它是佛教上座部的宗教語言,屬于印歐語系印度語族,起源于北印度的中古印度——雅利安語,與吠陀語和梵語諸方言有密切關系。公元前6—5世紀,被加工成為規范的語言。佛祖釋迦牟尼不愿使用梵語布道,鼓勵其徒眾使用本地語言,其后佛教教義口口相傳,約于公元前1世紀,用巴利語記載下來,從此成為標準的佛教國際語言。該語言一直到公元14世紀才在印度本土停止使用。
要讀懂佛經翻譯文學,就必須精通梵文、巴利文。這樣,根據德國當時的規定,考取博士學位,必須讀三個系:一個主系,兩個副系。季羨林選的主系,就確定為梵文、巴利文等所謂印度學。
但是副系選什么呢?季羨林是堅決不會選中國學的。他先考慮的是英國語言學和德國語言學。還考慮過阿拉伯文,而且還下功夫學了一年阿拉伯文,只是后來覺得不妥,又決定放棄了。最后確定的兩個副系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斯拉夫語言學則不僅學了俄語,還加學了一門南斯拉夫語。從此,他的一個主系、兩個副系最后確定下來。
這里涉及到一個在德國選系和專業的問題,德國是絕對自由的。對此,季羨林有一個非常詳細的介紹:德國大學是絕對自由的。只要中學畢業,就可以愿意入哪個大學,就入哪個,不懂什么叫入學考試。入學以后,愿意入哪個系,就入哪個;愿意改系,隨時可改;愿意選多少課,選什么課,悉聽尊便;學文科的可以選醫學、神學的課,也可以只選一門課或者選十門、八門。上課時,愿意上就上,不愿意上就走;遲到早退,完全自由。從來沒有課堂考試。有的課開課時需要教授簽字,這叫開課前的報到(Anmeldung),學生就拿課程登記簿(Studienbuch)請教授簽;有的在結束時還需要教授簽字,這叫課程結束時的教授簽字(Abmeldung)。此時,學生與教授可以說是沒有多少關系。有的學生,初入大學時,一學年,或者甚至一學期換一個大學。經過幾經轉學,二三年后,選中了自己滿意的大學,滿意的系科,這時安定住下,同教授接觸,請求參加他的研究班,經過一兩個研究班,師生互相了解了,教授認為孺子可教,才給博士論文題目。再經過幾年努力寫作,教授滿意了,就舉行論文口試答辯,及格后,就能拿到博士學位。在德國,是教授說了算,什么院長、校長、部長都無權干預教授的決定。如果一個學生不想作論文,決沒有人強迫他。只要自己有錢,他可以十年八年地念下去。這就叫作“永恒的學生”(Ewiger Student),是一種全世界所無的稀有動物。這種絕對自由,對中國學生也適用。季羨林選課,從希臘文、拉丁文,到梵文、巴利文、英文、斯拉夫文,都是這種絕對自由允許的。
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選的主系和兩個副系,后來沒有變化。尤其是梵文,他研究了一輩子,是執業終生的一個專業。
由于在清華大學讀書時,聽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課激發起季羨林對梵文的興趣,但因為在國內還沒有人開梵文課,所以他只有畫餅充饑,徒喚奈何。而到了哥廷根大學以后,他終于有了學習這種語言的機會,而且得以師從于德國梵文權威新秀瓦爾德施米特。他如魚得水,樂不可支。
第一學期(1936年春天開始)和第二學期,選修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梵文課的學生,只有季羨林這一個外國人。對一個中國人為什么要學習梵文和巴利文,教授從來沒有問是什么動機和理由。盡管只有這一個外國學生,但教授的授課仍然認真而負責。而學生雖然在學習這種語言時并非一帆風順,但他下定決心,要克服一切困難,一定要征服它。季羨林是一個不喜歡外露的人,他只是多次暗表決心:一定要跳過這個龍門。
到了第三學期,新來了兩個德國學生,組成了一個梵文、巴利文班。其中一個是哥廷根大學歷史系學生,早在二三年前,就曾師從西克教授,學習梵文、巴利文,已經學過好幾個學期了。另一個則是一位鄉村牧師。梵文、巴利文在德國也是冷門,三人成眾,教授為自己有三個學生相當滿意。
季羨林對學過幾學期梵文、巴利文的這位歷史系學生,起初肅然起敬,認為他是老學生了,比自己要學得多。但是過了不久,季羨林發現,他學習極為吃力。他在中學時,據說就學過希臘文和拉丁文,還懂英文和法文,但是,在梵文面前,他卻難以對付這個語法規則煩瑣到匪夷所思程度的語言了,他簡直是束手無策。在課堂上,教授只要一提問他,他就眼睛發直,口發呆,囁囁嚅嚅,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個學生被征從軍,離開了課堂。他始終沒進入學習梵文的佳境。這樣一個例子,也正好說明了梵文之難絕對非同一般。
第一年的梵文課,按當時設定的正式課程名稱,是為初學者開設的梵文。每周上兩次,一次兩小時。第一學期上課時間大約有20周,梵文上課時間是80小時,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講完了全部梵文語法,而且還教念了幾百句練習。
德國的外語教學方法,被季羨林稱作是典型的德國式的。這種德國式的外語教學方法,開始于19世紀。當時,一位德國語言學家埃瓦爾德說過這樣的話:“拿學游泳來打個比方,我教外語就是把學生帶到游泳池旁,一下子把他們推下水去。如果他們淹不死,游泳就學會了。”這種教學方法,能充分調動學生的積極性,盡早獨立自主地“親口嘗一嘗梨子”,是行之有效的。
第二學期,季羨林就開始念梵文原著。先是念印度大史詩《摩訶婆羅多》第三篇《森林篇》中的著名神話《那羅傳》,接著念迦梨陀娑的《云使》。
在接觸了一個學期的梵文語法之后,在瓦爾德施米特教授指導下,讀這么高水平的梵文原著,正像被游泳教練推下水后一樣,季羨林沒有被水嚇倒,他學會了游泳,從這兩部名著中獲益匪淺。
這是他在緊張的學習生活中得到的最大快樂,也是他感到最幸福的時候。
季羨林結識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并成為其學生,全是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季羨林說過:“一個人一生中不能沒有偶然性,偶然性能給人招災,也能給人造福。”
這個偶然機會是這樣得來的:初到哥廷根大學時,首先碰到的一個難題是確定學習科目。一開始,他想學習希臘文和拉丁文,但在德國,這兩種語言是在中學就開始學習的,拉丁文要學8年,希臘文要學6年,一個中國人要想學好這兩種語言,至少也要費上幾年。對于一個只有規定的兩年學習期限的季羨林來說,那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的。所以,一開始,他雖然選了希臘文,并自學了拉丁文,但心里并沒有明確的目標。甚至是漫無目的地去學習。為這個問題,季羨林著實煩惱了一陣子。
在第一個學期最后,有一天,季羨林到哥廷根大學教務處,去看下學期教授開課的布告。他偶然看到瓦爾德施米特教授要開梵文課,這就勾起了他舊有的在清華大學便萌生的學梵文的興趣。
第一次見到教授,是在梵文第一堂課上,這是1936年的春天開學后的那個學期,也是季羨林學梵文的第一個學期。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看起來非常年輕,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他穿一身厚厚的西裝,有一張孩子似的面孔。1935年,他剛在哥廷根大學得到一個正教授職稱,接替已退休的西克教授的梵文講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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