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作文
我忘記了是第幾個“再一次”,再一次乘上綠皮火車,踏上歸鄉之途,與上一次相隔似乎總有一個世紀之久。
漫漫旅途,望著窗外一片遼闊空茫的田野,寄居故鄉祖父家中的記憶席卷而來,在那些舊時光里,搖漾著的是兒時最清淺純真的悸動。
那年的故鄉鮮草初渥,宅前有竹葉滴雨的微響,足下的春泥升起一首柔美的歌。晨光熹微,祖父一覺抖擻精神后,麻利的穿上適季的衣服,雙手推開宅門,走下三級淺平的石階,用長桿挑起前夜宅前的指明燈。村中家家戶戶門前都有這么一盞燈的光亮,為歸鄉的游子閃爍,驅散漫漫長夜的寂寥。在城鄉一體化的時代,綠皮火車是游子歸鄉路上的橋梁與紐帶,是故鄉的一抹風景,亦是祖父半生記憶的載體。年幼的我雖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魔力,但卻也會對它充滿希望。
我再一次久久地站在故鄉宅中,注視著祖父房墻上的老舊照片。泛黃的照片上,祖父年輕時身著藍白色列車長工作服的模樣,被時間染上厚重古樸的底色。
祖父成長在綠皮火車旁,工作在綠皮火車上,今生注定和它結緣。我總愛跟在他身后,提上已伴他些許年份的老水壺,像踩著一段舒緩有致的曲子,隨他健步穿過青石板鄉間小道,飛向那田野邊的站臺,急著趕去與那抹綠親近。祖父所在的列車是上個世紀的產物,斑駁的車身上,零零散散掉綠漆的鐵皮被一次次刷上新漆,這抹山間的綠色得以完整如新地越過田野,駛向令人憧憬的遠方。傍晚,祖父會像慰問一個多年的老友,時不時地站在車旁,與老火車合二為一,拍著車身嘴里輕念著什么,有時竟會笑出聲來。童年的我對此更是疑惑不解,祖父這時總是用他的有些皸裂的手,摸摸我的頭,笑盈盈的看著我,看得我更發慌不解。
唯故鄉清明時節的麥青,染綠無數人的鄉愁。游子走進田野,走進了一部鳴奏刻骨柔情的綠色歸鄉曲。
綠皮火車進站時的幾聲長鳴,為下車的歸鄉旅人驅走了濃濃的期盼與鄉愁。樸實熱情的祖父為乘客接手大包小提的行李,扯高嗓門呼喊著:“到站咯,咱們到家咯!”
在城鄉間往返的一批又一批旅客,都會記得有這么一個列車長,在寒來暑往的輪回里風雨兼程,始終如一地為游子守護著一方故鄉的凈土。
田野地里的高粱紅了綠,綠了紅,祖父卻不知道怎么下了崗。而他卻像是不在意,每天仍舊提上水壺,慢慢地踱著步子,笨拙地挪著身子,坐到田野地上,再一次貼近那抹綠,與它共赴一處。 祖父像一位古稀使者,在前半生傾盡力量完成了列車長的使命,后半生又像一位朝夕朝圣者,小心地守護著今生最鐘情的綠皮火車。
列車一次次呼嘯而過,在空氣中舒展開淺碧的浪。熙攘的人群各奔東西,片刻的浮囂與紛繁過后,便留下一片長久的沉寂。祖父一次次起身眺望遠方,神醉情馳,陷入美的忘卻。他深邃的眸中噙滿了淚花,顫巍巍地起身,瞳孔中似乎嵌映著飛馳而來的那抹綠影,永久的烙印在心。
打小被綠色記憶包圍的我不知道還要欽羨些什么,而此刻,我的眼眶卻被不自覺的浸潤。當我再一次回望那抹綠的風景,兒時的不解終于有了答案——夕陽下祖父的背影是對堅守和傳承的專注,這份專注融入祖父的血液,流淌不息。
再一次駐立在田野的蜿蜒處,那里有祖父一朝一暮的守候所留下痕跡;再一次去看望祖父,他變得嗜睡,時不時和我提起綠皮火車,憨笑地像個孩子,像是回到了人生的最初。
我不禁幻想,在偌大的田野上,夕陽中他的倒影與綠色剪影交織而成的畫面,也不知是第幾個“再一次”流過祖父的夢檻,觸及到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有人說:“人到老年還不能忘的記憶,大約有點像太湖底下撈起的石頭,是洗凈塵埃后的硬瘦剔透,上面附著一生歲月所沖積洗刷出的浪痕。”如今,祖父老了,老的無力與那綠色家伙親近,可唯獨綠色記憶永不老,不能忘。這是怎樣的一份記憶啊,宛如太湖下的石子,剔透地無比晶瑩,在無涯的時間里依舊無比生動,深刻,雋永,澄澈,得以銘記,得以永恒,得以珍藏。
無數個再一次的回望,觸及心底的卻是一片凄涼的悲愴。我呆呆的站在軌道旁,久久地,不能釋懷。坐上離鄉的火車,從田野路過,回過頭,已是嗚咽。
春來花滿徑,秋至果飄香。如果還能有再一次:
我愿,見證故鄉的春夏秋冬,
我愿,推祖父去田野上轉轉,
我愿,每一個再一次都終成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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