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和尚魯智深粗人干細活
都說魯智深粗中有細,但什么時候粗,什么時候細,論者語焉不詳。
粗人干細活,就如猛張飛繡花,未免一塌糊涂;細人干粗活,猶如林黛玉拉板車,板車沒散架人倒先要散架。這粗細之間的轉換,萬分艱難,全不像今天看電視劇,遙控器輕輕一按,馬上就可以從《水滸》頻道轉換到《紅樓》。
只有魯智深,粗有粗的可愛,細有細的可愛,無論粗細,讀者都為他鼓掌。
“殺人須見血,救人須救徹。”這句話是魯智深的名言,恰如其分地說明了他對粗細分寸的把握。殺敵時粗猛如虎,救人時心細如發;為自己打算時特別粗疏,完全不計后果,為救女人救兄弟心思縝密,細節之美美不勝收。
心細時是慈悲的菩薩,心粗時是怒目的金剛,菩薩金剛,總是佛相。
魯智深一生,為兩個女人,一個男人心細過。
兩個女人都是路人,金翠蓮見過兩面,上了五臺山之后就此絕緣,而那桃花村劉小姐甚至連面都沒見過。路見不平一聲吼容易,一時興起拔拳動刀也容易,但為兩個陌生弱女子,連原本粗鹵的本性都可以收斂得一干二凈不容易。梁山其他一百單七將,沒有人能做到。
林沖其實也不過路過大相國寺,看魯智深演練禪杖時喝了一聲彩,這就是他付給魯智深的全部好處費。易地而處,如果高太尉陷害的是魯智深,林沖會如此搭救這個一面之交嗎?比較才知誰是俠之大者。
魯智深為救人而丟掉粗鹵,轉而摳求細節,老粗干細活,細得很獨特很有味道。
第一、救人計劃完美周密。
為救金翠蓮婦女,先之以白銀十五兩,讓金老安排行裝,繼之以守護行動,天色微明即來到金氏住的店里,給了為虎作倀的小二臉上一掌,掇一條凳子,守了兩個小時,約摸金公去得遠了,才最后釜底抽薪,去拳打鎮關西,永遠解除這惡霸對弱女的威脅。老粗一用智,惡霸就倒霉。
在救林沖過程中,只是暗里跟蹤,并不識破,惡徒行動盡在掌握中。早早預料到野豬林乃絕佳殺人害命地點,早早埋伏等候,等到林沖以淚如雨下來迎接薛霸劈向腦袋的水火棍時,才適時飛出禪杖。蓋野豬林者,不單是結果好漢的好地方,也是神不知鬼不覺,干凈利落做掉鳥公人的地方,董薛二人會挑地方,魯智深更會挑地方。老粗一用智,惡徒便倒霉,惡官高太尉便要頭痛。
第二,救人時特別不性急。
魯智深是個特別性急的人,這一點潘家酒樓全體工作人員知道,渭州城全體賣唱人員知道,誰攪了這個灑家酒性,就會焦躁之下,把碟兒碗兒丟在樓板上。魯智深的頂頭上司小種經略相公知道,他的拳下之鬼鎮關西知道,五臺山上大大小小的和尚知道,普天下好漢并普天下讀者都知道。但偏偏是這個性烈如火的人,在鄭屠的肉鋪子里特別有耐性,特別沉得住氣。看魯智深和鄭屠兩個當天動手動腳之前的表演,一個陪盡笑臉不讓找到岔子,一個好整似暇準備后發制人,兩個在比耐性來著。鄭屠真好性子,可就是這個好性子比耐性輸給了急性子。
魯智深聽到董超薛霸做神做鬼,把滾湯賺了林沖的腳,當時卻隱忍了。因為魯智深此時已起了殺心,怕客店里人多不好下手。這時候的魯智深,何曾有半點火氣?冷靜到了深謀遠慮的地步。
第三、救人時特別能鍥而不舍。
不用說千里追蹤林沖,野豬林后又千里護送的`義舉。即以在桃花村醉打小霸王一事而論,并不是一打了事,而是把劉太公請到山上,當面鑼對面鼓退還金子緞匹并婚事,逼周通發了誓“兄弟再不敢登門”,方才饒了小霸王。
魯智深落草選擇的是二龍山,也許就為了就近監視周通,看他是否兌現諾言。有魯智深在旁虎視眈眈,給周通一百個色膽,也不敢再去羅唣劉小姐。這“救人須救徹”五個字,魯智深真把它貫徹到了底。
但是,一到不是救人的時候,他這粗人的本性就按捺不住,不分場合徹徹底底暴露出來。打人時如此,逃命時如此,殺人時也如此。
鄭屠是他一不小心打死的。“俺只指望痛打這廝一頓,不想三拳真個打死了他。”一不細心成了逃犯,成了逃犯也還是粗性不改,竟至于鉆在十字路口的人群里聽眾人朗讀緝捕自己的海捕文書,讓人不禁莞爾。
魯智深率性粗疏,有一回讓華州貨太守看了次大笑話。貨太守乘一頂暖轎,由十個虞候簇擁,人人手執鞭槍鐵鏈,密不透風守護著。這位貨太守來到浮橋時,從轎眼里往外看風景,卻見一個胖大和尚,手執冷森森一條粗禪杖,眉橫殺氣,眼露兇光,正在橋的那一端探頭探腦,躍躍欲試,欲進不進。貨太守心里一激靈,一股殺氣撲面而來。魯智深見守護嚴密不好下手,于是欣然接受了貨太守到府中赴齋的邀請,結果被橫拖倒曳活捉。魯智深坐過禪,坐過虎皮交椅,就是沒坐過牢,這一回倒讓他的人生履歷完完整整了。
《水滸》里李逵是跟魯智深齊名的粗人,但李逵一粗起來,便要濫殺無辜,他粗得沒有原則。而且,粗到連老娘都被老虎吃掉的程度,那是真正的性格粗疏,有粗無細。
魯智深之粗,雖不顧及自身后果,卻很少跟無辜人去動粗。他是好漢里不濫殺無辜的少數幾位之一。
武松也是個精細人,他的精細,是作慣了都頭,刑警職業培養出來的做派。看他為殺嫂取證,冷靜從容部署,嚴密得讓人五體投地。武松對人常懷戒心,有人所不及的精細過人處,行走江湖從不吃虧,孫二娘就吃了他大虧。而同樣是在孫二娘店里,魯智深卻被麻翻,差點丟了性命。
武松再怎么精細,終要墜入張都監的陰謀圈套里;魯智深再怎么粗鹵,卻跳出陰謀中,不在圈套里。比較起來,武松的精細是小處精明,大處糊涂。魯智深的粗中有細,是悲天憫人的佛祖情懷,是大智慧;絕不跟官老爺合作,是大明白大清醒,《水滸》里無人有此等智慧清醒。
魯智深生的面圓耳大,鼻直口方,腮邊一部貉毛胡須,身長八尺,腰闊十圍,十足的關西大漢粗豪形象。他剛出場時,“只見一個大漢,大踏步入來,走進茶坊里。”去搭救金氏父女,依舊“大踏步走入店里來”。魯智深的人生,是大踏步的人生,是大寫的人生。
“寫魯達為人處,一片熱血直噴出來,令人讀之深愧虛生世上,不曾為人出力。”這是金圣嘆送給魯智深的贊語。千載而下讀之,我輩深愧虛生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