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貓與人:朱天心的動物書寫與動物倫理學論文
作為臺灣外省第二代指標性作家,朱天心的作品一直置身于“解嚴”后臺灣文壇硝煙彌漫的意識形態戰場中。雖然朱天心本人一再強調“我不會讓任何東西凌駕于文學之上”,但是在某些時候,朱天心強烈的知識分子性格,仍然促使她放棄更為個人化、更為幽微的文學探索,而轉向以筆為旗的介入、公共論壇式的寫作。《小說家的政治周記》(2001)便是她對臺灣政治生態強烈不滿的抗議之書。她也在2004年參與發起公民組織“族群平等聯盟”,監督政客對于族群問題的操弄。近年來,朱天心更投身于流浪貓的動物保護運動,為動物權利發聲,希望人類能夠善待其他物種,與非人類動物共有而不是獨占地球。透過朱天心筆下的動物書寫,我們觀照到地球上更多的有情生命,她筆下的貓生也帶領我們跳脫人類中心的狹隘視角,反思、修正人類倫理的局限性。
討論動物書寫,第一個面臨的就是文類的界定問題。什么是“動物書寫”?是否涉及動物的寫作就可以歸入“動物書寫”的范疇?正如以往關于“女性書寫”“自然書寫”的討論所指出的,女性書寫、自然書寫并不是所有關于女性或含有自然元素的寫作,而是具有“女性自覺”“生態意識”的寫作,同樣,“動物書寫”指涉的也不只是題材內容與動物有關的寫作,而是具有“動物解放意識”的寫作。與一般的文學寫作不同,自然書寫或動物書寫是具有強烈議題性的寫作,它強調對于生態、動物的非人類中心的倫理觀念,也致力于在寫作中打破人類中心的迷思,貫徹生態整體主義與動物解放的理念。它是一種具有高度現實感的入世的文學,強調人與真實世界中的自然、動物的互動關系,“非虛構散文”因此成為這個文類的大宗。臺灣“自然書寫”的重要作家、研究者吳明益曾經在《臺灣自然書寫的探索》一書中說明“非虛構”對于自然書寫的重要性:“自然書寫研究者強調此一文類的‘真實性(factualness),或說‘非虛構性(nonfiction)。非虛構性并非完全排拒文學性的處理,而成為一種流水賬式的‘客觀記錄。‘非虛構所著眼的層面,其實是在作者必須有實際的觀察經驗,才能進行相關的書寫。也就是說,觀察經驗并非由杜撰而來,當然也不能捏造不存在的生物或環境。”動物書寫亦然,它書寫的是人與真實世界中的動物的互動關系,處理人類在與動物交往、共處的過程中所呈現的倫理處境與難題。從這樣的定義出發,朱天心的《獵人們》無疑是不折不扣的動物書寫,它不僅真實記錄了一群在作家生命中來來去去的流浪貓的貓生,同時也呈現了朱天心對于流浪動物處境的關切、對人類如何對待他者的道德詰問,是一本當之無愧的“動物書寫”。
黃宗潔在《當代臺灣動物書寫中的環保意識》中將臺灣動物書寫的發展劃分為幾個階段:其中第一個階段為“動物與我:經驗分享與抒情”的早期書寫 :“作者往往以第一人稱的觀點,抒發私我的動物經驗,內容多半著墨于飼養動物的趣事或回憶,并借此分享對動物的喜愛之情。換句話說,作者的創作動機較為單純,關注之焦點亦非以動物保護或保育為主。”收入《獵人們》的一篇舊作——朱天心寫于“三三”閨秀文學時期的《李天寶》正是如此。此一階段的朱天心寫貓,更多呈現的是一種緣情似水的少女情懷,白貓“李天寶”以它對朱天心的忠誠,被擬人化為一白貓王子,整篇散文以對李家寶的懷念與負疚為基調,彌漫著一股感傷動人的情緒,然而置諸動物書寫的系列,基本屬于個人私密情感抒發的文學性寫作,與朱天心往后發展出的公共議題性的動物書寫頗為不類。三十年后當朱天心重新提筆書寫貓生,她的動保意識趨向自覺,貓不復是李家寶階段的“寵物”,而是擁有自主生命,自有其生命尊嚴的平等他者。透過朱天心筆下的貓生,我們領略到貓的生機盎然,也警覺到人世對待動物的道德法則。
基本上朱天心動物書寫的內容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對于貓族生命樣態人類學式的觀察與描述。比如《獵人們》所寫到的母貓納莉。納莉繼承自祖先的狩獵天性,對捕獵小動物興致勃勃,作者每惑于自然界食物鏈的生存法則,不知是否要干涉造物主的游戲,又著迷于流浪貓城市獵人未被馴服的野性。她想象納莉的領地、巡邏的路線,“……那微風夾帶多種訊息地穿過草尖,草尖沙沙刷過最細最敏感的腹毛,那光影每秒鐘甚至更小刻度的變化,那百萬年來祖先們匯聚在熱血脈里的聲聲召喚……我每每努力為想象中的細節再增補更多的小細節,唯其如此,才能平衡我們這一場人與野性獵人在城市相遇,注定既親密又疏離的宿命” —“親密又疏離”,呈現出朱天心對于人貓關系的定位:作為友伴動物,貓族與人族有著長期形成的親密關系;但是,又不同于所謂“寵物”—人對于貓的占有,“疏離”意味著去除人類中心的態度,尊重動物生命的獨立,待之以一種互為主體的關系。朱天心特別以一篇《并不是每只貓都可愛》為打算認養流浪貓的人族預作警告,不要以寵物的方式想象人與貓的“甜蜜”關系,并不是每只貓都憨態可掬,會與人親若一家,這些不可愛的貓計有:“膽小的貓”“丑貓咪”“木訥的貓”“偷嘴的貓”“小心眼的貓”以及,總想去漫游“不愿家居的貓”,等等—總之,朱天心要說的是,貓并不是因為“可愛”才有生存的權利,她所強調的,不是私領域內對待“寵物”的寵溺深情,而是公領域內人們如何對待流浪動物、城市里的弱勢他者的方式。如果你愛貓,那就試著理解與欣賞這些風景各異,并不以取悅人族為生存目標的貓;如果你不喜歡貓,那也沒關系,但請不要踐踏它、侮辱它,請給它一條生路,畢竟人族占盡資源,為什么不讓這些壽命通常二至三年的流浪貓在人世能有一個安享天年,愉快度過貓生的機會呢?
這很難嗎?—很難,大多數的流浪貓是在人族的驚嚇中熬過一生的,更別提它們當中還有許多是死于非自然方式—虐貓,以及大規模捕殺的“安樂死”。這就要說到朱天心動物書寫的另外一個內容了:朱天心的此類書寫筆觸不再集中在動物本身,而是將重點擺在了人類如何對待動物的道德追問上。在《一只興昌里小貓的獨白》一文中,朱天心以貓的第一人稱寫下即將被注射毒藥“安樂死”的興昌里小貓的臨終告白:它不想討人喜歡或討人嫌惡,僅僅只想有個活路,它不明白為什么人族可以把它們當作沒有生命的垃圾一樣隨意處理來處理去,“我們從不求日日飽暖,不求人族寵幸,從不奢望媽媽、兄弟們可以永遠聚首,就像每天晚上這社區一戶戶人家燈光亮起時的那情景,那種—噢,我有點知道了—幸福的感覺。我只但愿,同樣作為地球上的過客,我們彼此容忍,互不斷生路,至于生死禍福,自己碰自己擔,這,會是一個太奢侈的夢想嗎?”奢侈不奢侈,端看它的托生所在,唉,貓也是有好運歹運之分的—根據貓族在不同地方所受的對待,朱天心發展出衡量一個地區進步與否的特別指數—“貓族指標”:在《貓咪不同國》里,朱天心歷數她在希臘、中西歐、日本等國游歷的經驗,羨慕彼地流浪貓自在友善的生存環境,對比寶島臺灣—不幸投胎此地的貓族,從它們對人的戒備恐懼、緊張落跑就可知此地人心險惡,視欺凌弱勢為理所當然。朱天心列舉臺灣對于原住民、外籍勞工、東南亞與大陸配偶的嚴苛政策,指陳它一向遵循西瓜靠大邊,將生命區分為三六九等的邏輯,不良政客不時叫囂要清除異己、凈化環境,“對人族,尚且如此,公然挑選符合統治者利益、喜好的人作為選民,對其他‘非我族類,豈會手軟”?然而一個社會若沒有養成平等尊重善待弱小生命的價值,又怎么能自詡“進步民主”:“我不止一次理智提醒自己,不可以用單一指標來衡量一個國家(經濟的、民主的、人權的、文化的……當然,貓咪的),但是,但是一個不肯給非我族類一口飯、一口水、一條活路的國家,作為人族的我們生存在其中,究竟有什么快樂、有什么光彩、有什么了不起可言?”
為了給流浪貓一個更好的生存環境,為了臺灣社會的良善價值與生命教育,朱天心近十年的精力除了專業寫作外,大多花在了救助流浪貓、街貓TNR〔英文Trap(捕捉)、Neuter(結扎)、Release(放養)的縮寫,TNR的任務是盡可能地把一個群落的貓全部捕捉起來,施以結扎手術后,放回它們原來生活的地方。它是現今唯一經過證實能有效控制街貓數量的辦法,也是一種取代安樂死的人道管理的方法〕的動保運動上。這是一向熱眼看世界的朱天心,第三度以公民角色投身社會運動了:一九九四年參與社民黨朱高正助選,二○○四年與侯孝賢等人發起“族群平等行動聯盟”,近十年則扎進了流浪貓的動保運動。從動物收容所的志工,“街貓認養地圖”的成員,到游說“立法委員”成立動保司,在臺北的一些社區推行“TNR”,朱天心試圖以社會聯結的方式,爭取動物權利、促進道德進步。在向社區居民說明推行街貓TNR的意義時,朱天心曾遭到退伍老兵們不以為然的質詢:當年打仗看過多少人死,貓狗何其余事。對此,朱天心的回答是:那就讓我們做一點戰爭年代無法顧及的事吧。至于那些口口聲聲有那么多失業人口、孤寡老人,以及非洲難民、阿富汗兒童……尚需幫助,哪有余暇管貓狗的慷慨激昂之士,朱天心毫不客氣地指出此類人士多半口惠實不至,鮮有實際舉動;試想一個人若對眼前觸目可及的弱小生命都毫不措意,任由它們被撲殺、被虐待而不為所動,那怎么指望他們能對更遙遠更抽象的貧窮、饑餓心動心軟并付諸行動?所謂“同情心”這項最基礎的道德來源,并不是需要時就能立馬取用的備用物資,它是一種需要在日常生活中培育的道德能力,需要我們能夠對他者的處境、所受的痛苦與傷害有所意識與關切。在一篇為流浪動物照顧人士—她們通常被視為行容邋遢怪異的社會邊緣人—發聲的《貓天使》中,朱天心談到了道德修習的日常性:“我們的貓天使,并不把同情心看作高高供在祭臺上的神圣法器,他將之當作尋常的家用利器菜刀剪子,得常常用,常常淬之礪之,才不會真到大用時才發現已生銹不堪使用。一個見到受苦的生命會心熱眼熱不忍的人,不會對另一種同樣受苦的大型哺乳動物無所感的;至于惜情如金的后者,老實說,我反倒沒什么把握。”
動保運動涉及的價值排序問題是社會某些人士經常用來質疑動保運動動保人士的理由,然而這種哪個最重要、哪個次重要、哪個不重要的排序游戲,實際上常常是人們為什么都不做所找的便宜借口。哲學家陳嘉映曾經在一篇有關黑熊救護的文章中質疑過此類價值排序的詭計:
我們可以把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放到對面,然后按重要性加以排列。在這個表格里,救助艾滋病人也許比救助瀕危動物要緊,救助瀕危動物比在飯館喝酒要緊。我們該請哪位理論家來做這個“價值排序”游戲呢?好,劃天下的理論家為我們排出了次序。我們該按照這個次序先做最重要的事情,做好之后再做次重要的事情?大家都先來救助艾滋病人,然后再考慮黑熊?大家都來解決無房戶問題,等天下寒士都有了地方住,再來建歌劇院?誰會依照這個影子次序生活?如果一個社會里,人人都按照一套固定的價值排序來生活,人人都爭做影子次序里最重要的事情,在尚有孩子失學之前就無人去救助黑熊,那會是一個多么讓人喪氣的社會。
救治流浪動物與救助失學兒童并不存在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關系,那種人為的排序掩蓋的是深層的冷漠。人們被卷進黑熊救護或照顧流浪貓,只是因為某種機緣,不忍心見動物受苦,“他們用各種方式號召、感召人們參與他們的事業,但他們并不質問更不譴責誰”。那種胸懷遠大理想,動輒給動保人士貼上中產階級式偽善標簽的人(他們事實上多半沒為非洲兒童捐過半毛錢),經常也是最能夠犧牲弱小為所謂遠大理想讓路的人。
正所謂,“十年一覺動保夢,贏得小說荒廢名 ”(朱天文語),朱氏二姐妹作為臺灣重量級的作家,耗費諸多心血來從事流浪貓的動保運動,個中甘苦,冷暖自知。作為她們的同業兼諍友,黃錦樹曾去函朱天心,善意提醒在文學創作與動保運動之間是否必須有所取舍,以免犧牲了她們所專擅的文學。對此,朱天心在長篇回憶錄《三十三年夢》里回應道:“令我比較感慨的是,他們都以為這是可以選擇的,看到路邊一只被車撞成半身不遂爬行的貓如何選擇?一窩尚未開眼、母貓去找食物未歸或已被車被撞身亡的奶貓,可如何選擇?……”有關選擇,正如陳嘉映所言:“我們并非遇事才做選擇,我們的基本‘選擇,是把自己培養成什么樣的人。我那些從事公益事業和正義事業的朋友,他們做那些事情,體現了高于常人的德操,但他們并不是因為這些事情體現了更高的德操才去做的。他們被牽進了這些活動。你培養自己的德操,你就被牽進有德的活動;你放縱自己的惡習,你就被牽進惡俗的活動。”所幸的是,社會運動不一定妨害文學,在社會運動中淬煉的人格、能量也能反哺、滋養文學創作,另一方面,社會運動與文學創作之間又確實存在沖突,文學寫作需要時間的深潛、個人某種程度的封閉,而社會運動永遠是緩不濟急,集體高于個人,這是許多左翼作家最后放棄文學去從事更直接的社會政治活動的原因。公民責任與作家角色之間的折沖與平衡,仍然是公民朱天心與作家朱天心要不斷面對的難題。
自彼得·辛格的《動物解放》提出有關動物的道德地位與利益問題以來,有關動物倫理學的爭論與探討一直在進行。動物倫理學對于人類的最大挑戰,正如生態倫理學一樣,是如何破除人類根深蒂固的人類中心觀,承認其他物種同樣是這個地球的成員,擁有它們的生存權利;更進一步,動物倫理學還要求承認具有痛苦感知能力的動物的道德地位,給予它們平等的道德考慮。彼得·辛格在《動物解放》中舉黑人與婦女解放運動為例,在兩百年與一百年前,黑人對于白人、女人對于男人來說都不是“人”,種族歧視與性別歧視無視黑人與女人的道德地位,將黑人與女人排除在道德的平等考量之外;物種歧視與它們有著相同的結構性偏見,我們明明知道動物在受到人類的殘酷對待時會痛苦,并且這種痛苦是無辜的,但只要我們像幾百年前將黑人與女人視為“非人”一樣將之排除出去,我們對于它們的痛苦就可以“視而不見”,以免妨害到我們自己的利益,觸犯到我們的良心。然而近五十年,在動物倫理學家與動保人士的推動下,人們逐漸意識到對待動物具有道德上的是非對錯可言,開始采取措施減少對動物的傷害。到今天,已有一百多個國家立法保護動物。中國,很遺憾地在這個名單中暫付闕如。據稱甘地說過:“一個民族的偉大與其道德上的進步程度,可以從它如何對待動物來判斷。”且讓我們期待中國作為一個“崛起大國”,早日訂立《動物保護法》,在動物倫理與人類文明發展的長途上刻下重要路標。
近年來推動華語學界動物倫理學發展不遺余力的臺灣學者錢永祥曾經引用歷史學家勒基“擴張中的圈子”表明人類的道德進步趨向:人們的仁愛之情先是只限于家族,然后開始向外擴張,將整個階級包括進來,繼而道德關懷進一步擴展到整個民族、其他民族,乃至擴展到整個人類,最后,人們開始考慮將動物容納進來。錢永祥認為,勒基“擴張中的圈子”這個概念,明確表達了動物倫理與道德進步的關系,他期待人類將道德關懷的范圍擴大到動物,減少動物受到的傷害,減少殘忍與野蠻心態對人類自身的貶抑和戕害,保護動物也是保障人性自身:“道德關懷的范圍在擴大,受到道德考量的對象愈來愈多,就構成了一種道德上的進步。進步在哪里?在于以前受到漠視、歧視的人,以前被視作異己而提防、傷害的人,逐漸成為我們的同類,進入了道德考量的范圍,從而其利益必須要受到我們的正視。我們列為同類的對象已經不受性別、宗教、民族和膚色的限制。今天的問題是:接下來,我們能不能再越過物種的限制,將道德考量的范圍擴展到動物,讓能夠感受到痛苦的生命,也成為我們在道德上關懷的對象?”
要讓動物能夠成為我們道德關懷的對象,就必須有意識地沖破人類對于動物的偏見,在與動物的相處中體會到動物的快樂、欲望、痛苦,這需要人類發揮更多的道德同情與敏感。在這個意義上,動物書寫正像女性書寫、自然書寫一樣,它不只是一種文學書寫,同時也是一種倫理書寫,它試圖從弱勢的角度揭發人類習焉不察的集體性暴力,扭轉人類的自私本能,促進人類的道德進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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