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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夢里有棵樹
1995年,我遇見了一棵樹。 這一年的春末夏初,瘦小的我仰望著一棵修長挺拔的樹。樹上沒有多余的雜葉,只有飽滿多汁的果子晃蕩在空中。果子酸澀,但是剝開酸澀后的甘甜還是讓我辨認出了,這是草莓的味道。我沒有想過它會出現在一棵樹上。原本我以為,這種滋味只有外婆家的院子里才有。 外婆家的院子正對著我們家的后門,中間只隔一條小道,招呼一聲,聲音就飄過了小道,翻進了院子。外婆家的院子很大很亮堂,有兩個角落被辟作了花壇。一邊種了梔子樹,高過墻頭,每到端午,大朵潔白的梔子花交錯疊壓,香氣四溢,招攬各色小蟲子往花心里鉆。另一邊種著月季,細長的腰身上花瓣輕薄,一年四季都紅紅艷艷地帶著小刺。梔子樹的綠蔭如蓋與月季花的明媚艷麗隔空相對,年復一年。它們的底下有蔥有蒜有韭菜,掐了一茬很快又會有新的冒出來。這些都是見慣的風景,毫不稀奇。稀奇的是,某一天,舅媽在月季花下撥拉了一片土,種上了草莓。院子里第一次有了果實的芳香。 外婆那個時候還是當家人,精神矍鑠,常攆著我們幾個調皮的孩子在院子里跑。舅舅常年在外面打工,只有舅媽跟著外婆下地。舅媽和外婆原本是一個村子的人。外婆家境富裕,舅媽也不差。舅老爺原本在縣里的百貨公司當經理,一輩子謹小慎微見人就笑,膽子也小。“運動”一開始,這個我從來沒見過面的舅老爺就投了河。那一年,舅媽才十四歲。沒多久,外公也在運動中倒下了,大部分時候都在床上躺著,家里的活就壓在了外婆肩上。嫁過來的舅媽就這樣和外婆成了母女。我記事的時候,外婆家已經殷實了一些,有了不少田地。外婆住在正中的堂屋里,每到過年過節,前來拜訪的親友絡繹不絕。堂屋的后窗靠墻設了個香案,香案上擺放著花還有點心,供奉著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晚年的外婆經常念這句話。后窗外面的田地也是自家的,挨著窗栽著一棵高過屋檐的木芙蓉,夏天的時候,側枝上的葉子托著粉白的芙蓉花在窗外搖曳。葉子寬大,花也好看,層層疊疊的。但是花謝了,我們也就忘了。心心念念的,還是院子里舅媽種下的草莓。 有了草莓之后,我們就收斂了頑劣的性情,變得乖巧了起來。我們像葡萄藤一樣匍匐在地上,笨拙地守護著那幾片葉子,等著葉子下冒出不規則的綠色的小球,等著紅色擊退綠色,等著根蒂處的白色漸漸失守。等待草莓成熟的日子是漫長的,好在混沌的童年總是看不到時間的盡頭。草莓們不是同時成熟的。曬在太陽底下的紅豆莢,某一個“噗嗤”一聲脆生生地綻裂了,露出了紅紅的豆子,其他的紅豆?v們像聽到了召喚似地,才“噗嗤”、“噗嗤”一個一個從黑暗中探出了腦袋。草莓們也是這樣,乖巧地排著隊,等著生命中的那個聲響。 可是花壇太小,再甜美的草莓也滿足不了我們越來越貪心的胃;院子漸漸地也變得不夠大,所以更多的時候,我們還是喜歡去山上瘋跑,山上有烏米飯,有葡萄奶,有覆盆子……它們一串一串晃悠在雜亂的灌木叢上。我喜歡它們,喜歡它們身上食物的味道。它們長在這兒,不就是被鳥兒或者我們吃的嗎?然而沒有一樣能夠比得上草莓的味道。只是草莓太美好,太虛幻,太不現實,日子似乎應該像灌木那樣才可靠。 灌木是粗糙的,粗糙得踏實。身上常常帶著刺,謹防著人或動物的靠近,可又在背上掛滿了果子討人歡心;心情不好的時候,它們抖一抖,果子就抖落了一地。春天到了,它們見風長;天氣干燥了,就被砍下捆成一扎,背下山用作引火薪。下次路過的時候,也不會覺得這山道旁少了什么。年年歲歲,波瀾不驚。日子應該就是這樣的吧? 村莊原本也像這灌木叢一樣長在山上,這從房子上就能看出來。最早的時候房子都建在半山腰上,后來人們陸陸續續遷往山腳的新居,老房子就被剩下了。而我隨阿婆一起,依舊住在山腰上。從老屋去山下,會經過路邊一排淡紫色的皂角花,阿婆說葉子用來洗頭發很好。我試了一下,黏黏的,很順溜。后來我翻了書才知道皂角花叫木槿,確實有阿婆說的功效。但是這里的皂角花只是一道籬笆,用以隔開山路和某戶人家的田地。 山下是滿眼的田野和稻谷,春水生起波瀾,然后由綠轉黃,再然后,被秋風吹走,留下一茬茬空心的稻梗。它們排列得整整齊齊,卻空空蕩蕩。除了鴨子們喜歡在那里撒歡,或覓食,或嬉戲,或休息,并沒有人在意它們的存在。我覺得它們很可憐。沉甸甸的谷穗們似乎一出生就帶著榮光,而它們卻是毫無價值的廢物――無用,亦無害,人們甚至不屑于將它們像稗草一樣連根拔起扔掉。來年春耕時,它們將隨著泥土一同被翻起、埋下,用以漚肥。余生在黑暗中度過,回想起那些金黃的飽滿的谷粒時,不知是怎樣的心境。 在稻梗寂寞的日子里,水田邊上浮萍滋生,悄然蔓延。農村的生活,質樸簡單厚實;而浮萍卻輕盈散漫脆弱。它們無根而游蕩,溫柔而順從,像雪花一樣,在很短的時間里出現,亮眼,然后消逝。不同于雪花的,是它們可以輕而易舉地被捕捉。我們這些孩子最喜歡的,就是拿著網兜蹲在水田邊去撈取。一網兜上來,不過是薄薄的一層貼著,輕若無物;如是三五次,網兜才漸漸有了些重量,綠綠的,還滴著水。據說鴨子吃了浮萍,下的蛋會更香。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安分的事物,往往更有靈性。 年年都有浮萍,在充斥著稻花香的生活里曇花一現。更多的日子里,人們還是圍繞著水田打轉。于清晨急匆匆地卷起褲腳,于黃昏疲憊地拔出泥腿,于夜幕降臨稍作休息后,還是愿意蹲守在田埂邊上,看著那四平八穩的田野,有序地跟著四季的變化輪回。季節的更迭在農村有著更為深刻的意義。“春耕秋收”,于是有了春秋的記載。過去的那個春,自然不會是這個春。守在這里的自己,也不會是去年的那個人了。當然,村里的人不喜歡想這些。他們談論今年的收成,與明年的風調雨順,談論哪個能干的老太太記性差了,出門就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個輪回過去,什么都不曾留下。不像村莊背后的山,穩重厚實。可是只有春筍發了,茶葉新了,人們才對它有格外的興趣,拎著兜背著簍往林子里鉆。所以大部分時候,山上是靜謐的,可以聽到泥土被那些細小的生命拱破的聲音。 我喜歡往山后跑,那棵神奇的草莓樹就長在老屋后面一個小土坡上。那是我熟悉的地方,要去到更深的林子里,總是要經過這兒。土坡背陰的一邊陷下去成了一個月牙形的窩,灌木叢生,蔓藤纏繞,溫暖潮濕,隱藏著種種可能性,令人生畏,即便那里也有誘人的野果子,我從來沒想到要靠近。可是那棵樹,就這樣讓底下所有的灌木都黯然失色。最初吸引我的,是那令人垂涎的果實;可是后來令我念念不忘的,是“樹”。 在浮萍之外,在灌木叢之外,還有一種生命體叫作樹。當我認識到這一點,才發現原來樹們無處不在。它們或結果,或不結果,從毯子般稠密的草叢中紛紛跳躍了出來。它們長在院子里,長在院子外,長在第一文庫網屋檐上,甚至長在廚房窗戶外排水的管道邊。它們無父無母,無君無臣,自由自在,睥睨萬物,在庸常的山花野草間開辟了自己的王國。前一天褲管蹭到的,你以為不過是一尋常的草;改日再瞧上一眼,腰肢已經硬朗得讓你不得不承認,哦,這是一棵樹啊。于是就有了交談的欲望。 不是風一吹就散了,也不會到了冬天就輕易地變成灶火。可以陪伴,可以約定,可以依靠。 可樹的生命終究還是有限的。第一次知道這一點,是老屋院子里的枇杷樹教給我的。這是一棵敦厚的樹,爺爺在山腰蓋老屋的時候就栽下了。我沒有見過它的幼年,我認識它的時候,它已亭亭如蓋,年年都結枇杷。爺爺故去后,它還是穩穩地站在那兒。這大概是村里最古老的枇杷樹了。有人家咳嗽了幾天,總是不見好,就過來討問,摘幾片你家的枇杷葉用用可好?枇杷葉煮冰糖,很好的方子。而孩子們覬覦最熱烈的,當然是它的果子。枇杷樹的樹干不高,枝條柔軟。我們把曬谷的釘耙翻出了,倒立著伸進枝條里,用力一勾,回拉,伸手拽住葉子,就把那黃澄澄的果子捋了下來。松開手,枝條就彈回了天空中。 終于有一天,它老得結不了果了。那時我早已搬離了老屋,前往縣城求學。某個周末回去,它已成了斷木,圓圓的樹樁像個凳子,干癟的枝葉鋪滿了整個院子。父親將它砍倒后,在原來的地方種上了桃樹,后來又種了柚子樹。它的轉世如此之快,留在我心里的還是它最初結著果子的模樣。在它慢慢不結果的時光里,竹林邊,屋頂的瓦縫里,不知什么時候都冒出了小小的枇杷樹,葉子毛茸茸的。還有一棵長在院子門口,那里搭了一塊青石板,底下是潺潺的溪水。每次進院門,都得用手拂開遞過來的枝條。小小的枇杷樹不再結果子了,即便結了也是酸澀得難以入口。它們是頑皮的野孩子只顧著自己玩耍,不用在乎別人的眼光。它們應該是它的種子吧?就像蒲公英一樣,把分身送到了另一個世界。 枇杷樹也許是幸運的,至少它在結果中老去,盡忠職守,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有的樹,遭遇的是猝不及防的來自自然界的意外。老屋的圍墻后,有一棵樟樹。它像所有的樟樹那樣腰桿兒挺拔,不同的是它格外高大和英俊。枇杷樹憨厚實誠得如黃牛,而它卻是一匹矯健的駿馬,熱血沸騰,馳騁于天空之城。樹冠如綠云,根脈如虬龍。那虬龍出沒于山道上,越來越大,爪子越來越粗壯。每次走過,我們都會伸出腳踩上一踩,不知道它下次會游向哪里。最后一次,它招來了狂風暴雨,然后在風雨中轟然倒下。 聽說它倒下的時候,半個村莊的人都聽見了。雨勢稍歇,父親就背著鋸子上了山。那時,阿婆也已經隨我們遷到了山下的新居,眼睛花了,腿腳也不靈便,就讓我跟著去看看。樟樹太大了,擋了道,身軀還是堅硬的。父親讓我抬起側枝,吱呀吱呀地開始鋸。雨水不停地在臉上撲騰,我只記得那個龐大的身軀和父親的影子在眼前晃。模模糊糊的,還有無數白色的粉末不斷地掉下來,被雨水沖得無影無蹤。它的根脈怎么辦?這里以后,還會長出樹嗎?我不知道這棵樟樹后來做成了什么,我只知道,世界上少了一棵樹。 你看,樹也會離開得那么早,成為回憶中薄薄的一片。可是我還是那么喜歡它,喜歡那種高大挺拔,那種郁郁蔥蔥,那種滿眼生機。也許是因為,我曾經有過一片竹林吧。 竹林在老屋院子的前面,像一道屏障隔開了老屋和山下的世界。院落里有枇杷樹,橘子樹,月季花,而竹林是獨立的,只有一桿桿的青竹。這是一片真正的竹林,不是稀稀拉拉用以附庸風雅的點綴。年幼的我常常在松軟的厚厚的竹葉上踩來踩去,找尋下面偷偷潛伏著的筍尖兒。某日阿婆腋下夾著一捆稻草,從山下的稻田里回來。她盤腿坐在門檻上,對著斜陽,一腳踩實一端,不時在手上啐兩口唾沫,細細地給我搓了一條長長的粗糙的結實的繩子。她在竹林里找尋了一番,指定了兩根她認為距離相宜且同樣結實的竹子,套上草繩并扯緊:你就在這里耍吧。就這樣,我在那里晃蕩了好些時日,繩子也從光潔的竹子上滑落了好些回。這樣的秋千,在我離開老屋后再也沒有見過。 那個時候,我模模糊糊地覺察到,歲月,似乎是沒有盡頭的。就像筍生竹、竹生筍一樣,生生不息,找不到來處,也看不到盡頭。好像這就是永恒。在我抓不到的此消彼長中,唯有那兩棵竹子是特別的真實的存在。我熟悉它們的每個竹節,熟悉它們側枝上綻開的雞爪似的竹葉。那時的我還沒有科屬的概念,不知道竹子是禾本科的也有枯榮之期,不知道原來它也會開花,而花會枯萎,一并枯萎的是竹子的整個生命。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會離開那里。有一天,竹林會不復存在。就像我認識到樹作為生命體存在時,也曾以為,作為一棵樹,它們理所當然地可以逃過四季的輪回。雖然我不知道它們的生命有多長,但我想一定長過四季,長過人的生命。畢竟它們全部的精力都用來活著了,而我們的煩惱,卻是無窮無盡的江河水。是的,我曾經真的以為,它們的世界是穩固的,牢靠的,獨立于這個浮云蒼狗的塵世的。 2015年,是一場場的訣別。那一年,阿婆去世了,不久外婆也去世了,相隔短短一個月。她們同一年出生,同屬牛。阿婆總說自己就是老黃牛,脾?悵瘢?只知道耕地。終于可以休息了。而外婆,出身富貴,外公在那場劫難中被打倒后她獨力支撐起了一個大家庭。在她晚年記性不好的時候,常常走失在村口。她說那里有她的兄弟在等她。天氣晴的時候,她也喜歡坐在亮亮的院子里曬太陽,像梔子樹一樣安靜。外婆去世后,外婆家就變成了舅媽家。很快,老屋的竹林被毀了,老屋被拆了。一起被拆毀的還有半座山。很多我認識的不認識的樹在那一年的某一天突然消失無蹤,據說村里要修建古道,那些堅硬粗糙的水泥石板像一塊塊齊整的墓碑。我總覺得上面該寫些什么,卻又不知道該寫什么。 阿婆和外婆過世的第二年,清明節,照例又下起了雨。我騎著單車在村子里兜轉,騎到村莊邊緣的海岬看慢慢移向海平線的漁船,又沿著海堤繞到山腳。田里的水稻散亂地生長著――那是播種機的杰作。等到秋后,想來稻梗也不會再齊整如方陣。另有一些水田十多年前被開辟成了海塘,葦葉茂盛。葦葉叢中有一株瘦弱的春桃,不知是何時從山上逃下來的,開著紅白相雜的花,煞是好看。稻田一側的山體被隧道貫穿,從外面望去是一個黑黑的洞口。過了這洞口,就是另一個世界。我在隧道外新修的柏油馬路上晃悠著,忽然瞥見了對面山上的一大簇白花,一陣恍惚,像是闖入了多年前的夢中―― 山體斷裂如殘壁。樹干幾乎是扭曲著垂下來的,而開出的白花又向上漂浮著,層疊如云。每一朵都干凈整潔,簇擁在一起,卻毫不雜亂。它們不斷地被雨水壓低,然后又不斷反彈,動靜之間,生出了繚繞的仙氣。 久違的酸澀甜蜜之感重歸口中。如果那棵草莓樹曾經開過花,我想一定是這個模樣。二十年前,那個七八歲的孩子曾經跑去后山一遍遍地找尋那棵樹;二十年后,我終于做完了這場夢。 (責任編輯: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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